兰波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把门堵上。
外面的两人还在不断猛攻。
老式防盗门嗡嗡作响，尘土不断地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眼睛都迷了。不知道在缝隙里保存了多久的蟑螂尸体落在他的领子里，他也腾不出手来去理会。
一个没有拖把头的拖把，加上一把破椅子不会撑太久。
昨天老板还因为自己不把这些破烂扔出去而骂了他。
兰波苦笑：幸亏没听他的。秦力虽然是个精明到顶的人，在很多小事上显得有些过分的偏执：只要他认定不可交的人，就一句话都不多说；只要他认定不能留的东西，就一秒都不多留。
他刚刚在市里跑了大半圈，一个上午转战了六七个不同的地方，只为堵到那个所谓的‘关键人物’。
”至于他，抱歉，你只能自己去找了。“
这是在马跃爽约之后，兰波和本市传奇人物蓝水酒吧老板娘崔莺的尴尬对话中得到的线索。崔莺三十几岁了， 还是漂亮得不能直视——至少可以让兰波这样修为的小男生不能直视。他的脖子酸的要命，但在崔莺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把头乖乖地低下去。不过崔莺倒也没注意他传达出的这份尴尬，她正忙着，她是那种美女中很少见的类型：在平常安安静静，但是在关键时刻又从不吝惜让自己有趣的一面大放异彩。
和这样的人可以谈恋爱，可以结婚，还可以共同调查一桩谋杀案。
“你绝对想象不到他是个多么好的人——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不相信他杀了人。”她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
兰波知道，她曾经一定伤透了心。
在这次会面之前，兰波已经了解到程晓生前和崔莺是高中同学。两个人关系一直走得很近。崔莺家境不好，高中时期差点就辍学，还是程晓说动自己当厂长的爸爸拿出钱来帮助崔颖度过难关。
就是因为她是程晓生前不多的好朋友之一，兰波才找上她。
然而从两人见面，崔莺一次都没有提到程晓。
她当然是在故意回避。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想提起，不想想起的事情，包括兰波自己。伤痛就是这种东西，你可以故意的忽略它，唾弃它，但是你比谁都清楚，它一直都在，而且一直都疼。
好在崔莺没让他失望。
就在两天前，程晓的丈夫，康南被人看见从火车站出来，距离他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有十年的光景。
崔莺说完“十年“两个字之后，脸上出现了一阵迷醉，紧接着就是一阵怅然。
然而，无论是迷醉还是怅然都足以让兰波看得痴了。他短暂地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地，沉浸在了一个自己几乎马上就编织出来的故事中：一群少女和一群少年，在他们最好的年华中相遇，多年过去，他们中的一人在酒吧里对着一个社会青年吐露她珍藏多年的独家记忆，在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之后……
“但是，您是怎么……”兰波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
”你想知道，是谁告诉我的是吧？“崔莺狡黠地一笑，混杂着刚刚挂在脸上的悲伤，显得有些怪。
兰波马上使劲点头。
“是秦力。”
兰波从崔莺的口中听到秦力名字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很难想象秦力那样一个形象的人会和崔莺有什么瓜葛。可是事实上他们确实有瓜葛，而且还十分亲厚。
“我和他是发小”，她啜了一口饮料， 露出左脸的酒窝，”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他绝对会告诉我。”
兰波顿时心花怒放。
这下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他正愁怎么和秦力交代呢。在他被秦力拒绝之后，他就只能在私下搜集线索，就像是上课不认真听讲的学生搞小动作。而且他有种感觉，如果秦力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底下搞私自调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因此他要谨慎。
当马跃跟自己提起这个案子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秦力。
说实话，任何一个清醒的人就应该又这种反应。
秦力是谁？
他不光是红剑网吧的老板，还号称第一包打听，本市消息最灵通的人。就连警察办案都难免要光临红剑。兰波自己就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
那是三个月前的下午四点多，一辆警车毫无预兆的停在红剑门口。一老一少两个警察下车走来，一人一脑门子官司。
兰波差点就要心虚跑路了，但是秦力拍拍他作为安慰，潇洒从容地走了出去。
只见两个警察跟秦力很熟的样子，见面就是互相点点头。秦力跟两个警察谈了一共十二分钟——兰波一直在屋里计时， 他一紧张就会这样——然后秦力就回来了，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久之后，市里一桩连环盗窃案被顺利破获。
从那以后，兰波彻底相信秦力是个神人。
“你应该直接去找秦力。”兰波劝马跃。
马跃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没找过，他一听说是什么事就把我赶走了，我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真有这么邪乎？”
马跃没说话，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兰波知道他一定很为难。这位自己的初中同学一直作为一个混世魔王存在，说实话，他坚持到现在没被退学就已经足够让兰波觉得惊讶了。在暗地里，兰波有点崇拜他，又有点嫉妒他，但是更多的，他拿马跃当朋友，几乎是自己唯一一个同龄人朋友。他受不了自己的朋友被难为成这个样子。
“你别担心，我去找他说——反正他暂时不能把我也赶走。”
如他所说，秦力确实暂时不能把他赶走。
这一年来，兰波已经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秦力已经不习惯没有兰波的日子了。
秦力没结婚，父母也都不在了，是彻底的孤家寡人。红剑虽然能给他带来收入和声望，但是他更缺少的是陪伴和帮助。
根据从小学到初中的素质评价手册， 兰波同学的最大优点就是助人为乐。
在午饭时分，兰波提起了，他很聪明地没有提及马跃的名字。但是他也同时意识到他很有可能马上就猜出来了。
“我想问您一下当年程晓案子的一些细节……”
“为什么？”秦力没有停下筷子。
“这事跟我有点关系。” 兰波随口扯了个谎。
秦力停下筷子，审视着兰波。
“你是怎么知道的？”
兰波开始毫无预兆地出冷汗。
“我自己猜出来的。“
更大的谎言。
“哦。”秦力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五分钟的沉默之后，他只等来了这句话：“这事你不要再打听了。”
然后就是铁板一块的沉默。兰波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试图在铁板上找出一丝缝隙，但是一无所获。
没有什么比在全市第一包打听面前什么都没有问到更令人沮丧了。
更何况还是自己和秦力这关系。兰波相信秦力是拿他当自己人的——他尽管世故之极，但是却不是那种冷漠的人。
“小兄弟。”他第一次见到兰波的时候就这么叫他，并且跟他亲切握手。
当时兰波的心里一下子就暖起来——自从他中考落榜流落社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也许是从更早之前就已经没有了……
在店里一年多了，秦力的确待自己不薄。他从来不克扣工资，甚至对于兰波迟到的坏习惯都持没有底线的包容态度。
“你只要记得来就行。”
兰波真的已经相信秦力就是个大善人，从来不争任何事，从来不强求任何人。他就是安安静静地做个神人，仅此而已。
但是在这件事上，秦力完全没有掩饰自己坚决的态度。
他拒绝了一切。一切有关的话题，有关的暗示， 甚至是好处。
兰波提出用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来换取一条有用的线索。
在秦力不为所动之后，涨到了三个月。
兰波咬着牙，手指紧紧扣进柜台的边缘：“三个月。三个月的工资。”
他换来的只有秦力一个嘲讽的表情，和一个安慰性的拍肩。
但是，他们两人都再清楚不过：对于秦力来说，现在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太晚了。
从他主动把康南的消息告诉崔莺来看，在他们的圈子里，程晓的事情从来没有结束。所以他干脆破罐破摔。
但是出于怜悯，他多少透露了一点消息。
”你不是说，你当初艺考失败了么？”
“嗯。”
”嗯……其实，就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你参加的那场考试有猫腻。”
兰波这辈子不会忘记这个时刻。那感觉好像是一个被冤入狱多年的犯人终于昭雪一样。
老天呐，真的不怨我。
时间过去多年，连兰波自己都要相信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好。他只不过是个资质非常一般，但是妄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艺术家的普通小孩。
“您把话说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
秦力一个嗤笑，拍拍兰波的肩头说：”我不是开玩笑——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兰波回去整整一个礼拜没有睡好觉。半夜里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都是他当年考艺校时的情景。
十二岁的他穿着一身可笑的“正装”， 坐在空旷的礼堂里一个空旷的舞台上。四个评委老师排成一排，坐在距离他十米的台下。
事情已经没有了退路。所有的期望，所有和家长的据理力争，所有的苦练，把他逼上了这个舞台。
那是他第一次登上舞台，但是他已经完全爱上了这种感觉。
对于他来说，只有两种可能：永远离开或者永远留下。
他拉起膝头上的那把二胡。
每当想到这，兰波觉得自己总是要流泪。他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会产生响动的东西。打开自己床下的盒子，取出那把二胡，轻轻地拨了一下它的琴弦。
它发出一声轻叹。
艺考过后，他兴高采烈地向家人保证：看着吧，咱家要出一个音乐家了 。
可悲的是，当时他们全都深信不疑。
半个月之后，消息传来，是落榜。那之后，他整整哭了两天，把这辈子的泪水都提前透支了。一个有生活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除了遇到真正的伤心事，一个已经满了十二岁的男孩是不会轻易掉眼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哭声真的那么烦人，还是真的缺乏生活常识，一向脾气很好的爸爸竟然发火打了他。
“你小子就是没发挥好，找什么理由？” 他怒吼道 ，一边抄起地上的笤帚往他身上抡去。挨打之后的兰波不太哭了，身体上的疼逐渐占据了上风，对比之下，心里的创伤显得无足轻重。
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那天发挥得好极了，那是他这辈子拉得最好的一次。如果他曾经有过艺术生涯的话，那将是他的巅峰。在那之后，他再也没碰过二胡。
后来他升入初中，开始浑浑噩噩，就连中考落榜之后，他的心情也没有什么起伏。他只是混日子，尽量吵吵嚷嚷地混日子。
所以他打架，在偏僻的小巷里打，在喧闹的大街上打。为了一点小事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家长、警察和老师都说：你能不能安生一会儿？ 他的答案是不能。
因为在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回忆起自己有多么爱拉二胡。 他会变得十分别扭，然后他就需要更多的胡闹和暴力来缓解。 随着年龄增长， 这份别扭开始转换为仇恨。如果真的像秦力所说，有一个人从中作梗，如果这个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当然了，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想法。这是他的独家记忆。
这也是为什么他向秦力请病假的时候显得理直气壮。
秦力没法不答应，因为这两天店里根本就没生意。再加上兰波主动要求扣工资。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就点头了。
“别瞎折腾。”他翻他一眼。
尽管兰波之前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还是后脊背一寒。秦力全市第一包打听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成熟稳重的姿态，再加上老成的相貌， 很容易就让人忘了这是一个只有三十岁出头的人。
反正这案子兰波是查定了。
但是就现在来看，过程充满挫折。
他是成功甩掉了跟踪的尾巴之后才踩了埋伏的。
虽然那个女的还算漂亮，但是看到她被电动车撞倒的时候他只有满心的快意。
你的跟踪技术巧妙又狠辣，你的腿很长腰很细，但是抱歉大姐，你没有站到好人的一边。
他一路逃回了红剑。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自己家里的那点事绝对不能掺和进来。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秦力一定会保护自己。
但是今天红剑没有开门。秦力也不知去向。
两个一脸横肉的人正对他紧追不舍。
在他向猴子一样翻过墙头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手能好成这样。
现在是下午三点多。
在这条偏僻的小巷里，外边的两个人砸门的声音像是炸雷。
小巷里除了红剑网吧，就只有一个小杂货铺。店主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前一阵刚死了老伴。
在平时，兰波从来看不出来知道店是营业还是歇业，他一直觉得这个小店可能早就不盈利了，老头只是把它当做消遣而已。偶尔兰波去买汽水和烟，老头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好像是有点糊涂了。
老板秦力倒是跟他很熟。他老伴儿死了还特意去了一趟，留下兰波一个人看了半天店。结果，就在这半天工夫就出了事。
两帮小流氓火并，偏偏挑了红剑作为战场。
兰波自认从来不是孬种，但是见了那场面也只能躲在柜台下面不敢出来，暗自祈祷他们不要砸坏太多电脑。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也就是说两方都伤得很惨。
后来，兰波是用个大扫把把血水扫出去的。
秦力开了这个网吧十年，还是第一次有打架这么厉害的。警方介入之后，秦力也因此好几天不能脱身。网吧自然也歇业了。
这也是为什么兰波今天能有时间去调查的直接原因。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兰波猛然醒悟：这是他妈拆门的声音。
“他们想把自己揍死。”
兰波的心里一片冰凉。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电话拨给马跃。
他就算是死，也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是被谁弄死的，更何况，他要通知马跃今天他见到了康南……
马跃不接电话。
兰波连续播了四次。
最后终于放弃了。
【悬疑】最后的堡垒（3）2012年9月24日到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