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式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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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被贴上标签,怎么做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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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中的男主角,性格上多多少少有点缺陷,比如郭靖嘴笨,杨过嘴损,韦小宝油滑,狄云木讷,胡斐冲动,袁承志无趣,陈家洛心眼小,令狐冲放不下,张无忌婆婆妈妈。

但萧峰例外。他身上仿佛有无尽的优点,却几乎找不到瑕疵。所谓武侠精神,所谓完美人格,全都集中在这个人身上。

然而,他也是被金庸虐得最惨的男主角。

你看,《天龙八部》开头部分平平无奇,如闲书一般,直到第十四回,才忽然境界大开,精彩连环而来。

因为在这一回中,萧峰登场了。

那时他还不叫萧峰,叫乔峰。

无锡城内,松鹤楼上,段誉第一次见到乔峰,印象是这样的:

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这就是乔峰的初次亮相。他跟段誉拼酒量,比轻功,惺惺相惜,坦诚相见,当即结拜为兄弟。

此时的乔峰,乃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武功高,权势大,声望隆,人缘好,年轻有为,意气风发。

他是武学奇才,受业于少林高僧玄苦大师和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年纪轻轻便青出于蓝,远远胜过了两位师父。任何招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而且临敌之际应变巧妙,这种与生俱来的武学天赋,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带领丐帮迈入全盛时期,杀敌报国、锄强扶弱,积累优良口碑,把丐帮打造成一个国际品牌。

他才略过人,深明大义。大家都说副帮主马大元是慕容复害死的,他却认为不能单凭传言便贸然定罪,应当仔细查明真相。段誉评价他“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

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物,出场才半天时间,就遭遇了杏子林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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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林中对立的双方,一方是乔峰,另一方是以丐帮为主的其他人。

前半场萧峰完胜。他听取汇报,分派任务,将帮务处理得井井有条。面对突然发生的叛乱,他一眼就瞧出全冠清是主谋,一出手就制住了他,随即安抚帮众,三言两语便重新控制了舆论。

不料中场休息时,离退休老干部徐长老空降杏子林,扭转了整个局势。

徐长老带头要求乔峰下台,理由只有一条:

“你是契丹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杀伤力堪比核武器。

本来呢,乔峰担任帮主八年,丐帮声誉蒸蒸日上,人人都说乔帮主队伍带的好。再加上他待人仁义,处事公允,大伙儿恨不得掏心掏肺地拥戴他。

但这句话一出来,一切都变了,万事万物之间的逻辑立刻变得极其简单。

——我武功盖世,智勇双全。

——你是契丹人!

——我光明磊落,平生不做半点亏心事。

——你是契丹人!

——我义薄云天,为朋友两肋插刀。

——你是契丹人!

——我为丐帮立下汗马功劳,为大宋抛洒热血。

——你是契丹人!

——我……

——你是契丹人!

有一种困境,叫作你被人贴上了标签,怎么做都是错。

短短五个字,轻轻松松就改变了乔峰过去三十年的身份,抹杀了他多年来的努力和功劳。

那些曾经跟乔峰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朋友,不但要否定他的过去,还要掐灭他的未来。乔峰一夜之间成了过街老鼠,被丐帮强制下线,整个宋国都已容不下他。

为什么区区五个字会有如此魔力?听听大家怎么说。

徐长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宋长老: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

丐帮群众: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我汉人大不相同。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

玄寂大师:契丹胡狗!

智光大师: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

无名僧人: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

游骥(游坦之父亲):番狗!

鲍千灵(乔峰好友):契丹夷种,凶性大发。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除了。

……

也就是说,只要DNA是契丹人,做的所有坏事都是出于本性,做的所有善事都是居心叵测。“契丹人”这个出身就是原罪。

在这一逻辑的支配下,三十年前大宋义士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就是一场正义之战,哪怕最后发现杀错了人,哪怕这场惨烈的战斗只是一个误会,哪怕对方人群中有老弱妇孺,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用当事人智光大师的话来说就是:“总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敌。”

他们甚至声称,对于契丹人,就算是个婴孩,杀了也是活该。没能在乔峰一岁的时候干掉他,是宋人们追悔莫及的一大憾事。

就连跟乔峰生死与共的阿朱,对契丹人的印象也是“残暴恶毒如虎狼一般”。阿朱深爱乔峰,即使他是契丹人也愿意接受,但她并没有改变对契丹族群的看法。

乔峰的光辉形象瞬间崩塌,曾经的许多仰慕者、追随者,迅速粉转黑。

乔峰性情豪爽潇洒,别人如何评价,如何诬蔑,他并不放在心上。之所以感到痛苦,因为他自己也恨契丹人。

他一向认为契丹人暴虐卑鄙,不守信义,痛恨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他这些年一直带领丐帮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无时无刻不把家国情怀铭记于心。

突然之间,他由宋人乔峰变成了契丹人萧峰,祖国变成敌国,敌国变成祖国,内心的撕裂无法形容。他甚至开始自暴自弃:“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他还对阿朱说:“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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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宋人对待萧峰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当他们被人欺侮、戏耍的时候,总是萧峰站出来为他们扳回面子。

丐帮帮众被西夏一品堂下毒掳去,是萧峰快马加鞭赶去救援。丁春秋嘲笑降龙十八掌比不上星宿派武功,是萧峰及时赶到,一掌便将丁春秋打得落荒而逃。就连在聚贤庄中,几百名大宋侠士即将围攻萧峰的情况下,特务谭青和云中鹤躲在人群中数次羞辱丐帮和大宋,也是萧峰大发神威替中原武林出了一口恶气。

按理说,那些侠士跟萧峰并没有深仇大恨,也都亲眼见到萧峰主持正义、扶危济困,他们既不是坏人,也不是傻子,为何还要不讲交情、不惜性命地与萧峰为敌,恨不得将他乱刀砍死?

事实上,群雄中有一些心思缜密、胸怀宽广之人,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即使在丐帮中,也有不少人念及乔帮主的恩义,心有不忍。然而,谁都不敢站出来支持萧峰。

其中的原因,可以用游骥的一句话来点破:“倘若仍然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么?”

“汉奸卖国贼”这个帽子,谁都戴不起。就算有人同情萧峰,意识到不能把契丹人一竿子都打死,但在这人人表忠心、个个当义士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表示任何异议。

传播学中有一个“沉默的螺旋”理论:人们在遇到与自己观点相左、且声势更大的观点时,往往会选择保持沉默,隐藏自己的观点,以免被群起而攻之。如此一来,强势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另一方则越来越沉默,于是形成一边倒的舆论氛围。

围剿萧峰的大宋义士中,有的曾经滥杀无辜,有的为人虚伪狡诈,有的欺凌弱小,有的忘恩负义。但只要心怀“国家民族大义”,便觉得有一种道德优越感由内到外散发出来,整个人形象都高大起来。

在强大的爱国热情感召下,他们放弃了思考能力,套用一种简单的善恶公式去计算宋人和契丹人:宋人天生就是好人,而契丹人生来就是坏蛋。至于萧峰这种貌似不错的契丹人,也是因为自幼受到宋人的教诲,本性却仍是坏的。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跟他们讲“宋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契丹人中也有好人和坏人”的道理,他们是绝对听不进去的,相反还会骂你是汉奸。

他们的口号是:“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决计不做汉奸卖国贼。”

所以像全冠清那样卑鄙无耻毫无底线的小人,当他振臂呼吁炎黄子孙报效祖国、消灭契丹人萧峰时,也能博得一片掌声和欢呼。

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注视着这些永远热泪盈眶的爱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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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对于国家和民族的观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早期《书剑恩仇录》《碧血剑》中,汉、满之间的斗争势不两立。到了《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蒙古人已经不再脸谱化,甚至还有些可爱可敬,但敌我之间仍是立场鲜明的。而在《天龙八部》中,汉人和契丹人之间的对立却令人哭笑不得,是与非、敌与我,界限不再黑白分明。

每一个民族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你出身于哪个民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身的品行。这是萧峰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几次出入宋辽两国边界所悟出的道理。

进而他又认识到:任何一个民族在战争上的胜利,都比不过天下所有黎民百姓的生命。

这时萧峰的思想境界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接近于圣人。

萧峰的最后一战,是在雁门关外与中原群雄一起力抗辽国征南大军,生擒辽帝,逼他立下终生不再侵犯大宋的誓言。这一场止战之战,是全书的高潮和尾声。

萧峰以生命换回两国边境几十年的和平,宋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呢?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论议:“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甚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看,还是没什么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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