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又是一年春好时,花开有无数。
平康里,东拐角,有花摊无数。
牡丹生得如此娇嫩红艳,未何唉声叹气?
那老妪摇摇头,朝她摆了摆手,看向门庭络绎不绝的花肆。
好巧不巧,这时走来几个纨绔子弟,手里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镂空鱼骨羊脂白玉。其一人口出诞言。
竟说这花好牡丹是无人要的次品,品质不怎样,才冷冷清清。
似要一把摘下。
看着他们人模狗样,姑娘秀眉微蹵,推了那人一把,嘬着嘴,瞪着他们,一字一句道:
“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这首《卖残牡丹》叫你们睁大眼睛! ”
公子哥恨恨淬了口,抹抹胳膊:“我呸!什么七八不入流的东西,没听过没听过!别杵着挡你祖宗的道,好滚开了!”挥了挥拳,便欲要上前。
却见老妪沉下了脸,拿起执慧朝公子哥们挥去:“去去去,小孩子走开,别扰了清静。”
似是惧怕她,几个人瞧了姑娘一眼,看着是不甘,但跑得比谁都快。
老妪把执慧往门角一丢,埋头睡了起来,头一点一点。
看别人掌柜都么在意,姑娘只好道了声谢,便离开了花铺。
身后,一个手执障面的中年男子迈向铺子,拿扇右手指了指姑娘,昏昏欲睡的老妪又与他交谈起来。
男子也不住点头。
一叶.“长安平康东南角,隅井花间鱼幼薇.”
唐宣宗大中八年,长安城。
街上,海棠花开正好。映着金银相间的朝晕,八尺声来,桥容奂奂,水暖岸绿,风喜云也舞。犹胜梅妆佳人三分。
“温兄!同行吗,我们去……”
“啊,谢邀,谢邀。今个儿有要事在身,改日再约。甚歉啦!”男人扬了扬手中礼盒,快步走去。撒扇下是五官平平,偏生油鼻大耳。折扇一笑,倒是有些坏了美感。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梅;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眼前的姑娘生得柳眉娇小,唇红肤白,活泼灵秀。婉约双眸更是引人入胜,自琉璃色的浅潭望进,扩散出一层层潋滟光泽,懒漫一瞥,乱人心曲。瞧得出是个风韵未展的美人胚子。
看着手上的粉红花笺,平和畅达的文字仿佛会武功。
这首以春风垂柳之景而即兴赋诗的“江边柳”更是惊才绝艳。不论遣词用语,仄平韵律,还是诗意情境,皆为上乘之姿。反复读来,不禁为之折服。
“藏鱼窟,系客舟”。小小年纪,便识大理,资质绝佳。惊喜之余,又不免担忧,就怕她日后委身皮囊,坏了芯子。只盼是自己多心。
终归不安胜过欣喜,有意收其为徒。姑娘倒是慧眸,爽快答应。
“晚辈姓鱼名幼薇,字蕙兰。”她浅笑着指向家门,“师傅有请。”
“幼薇客气了。师傅叫得怪生老气,不如……唤我温兄吧。”他身后是万家灯火,头顶是星河灿烂,温庭筠负立其中,彼此遥相呼应。一时间呼吸也放得轻缓,“天色已晚,白日已与家母交谈。幼薇好好休息,温兄先行告退。来日再访,可好?”
鱼幼薇歪着脑袋,双眸亮晶晶得,软软应了声:“好。”
目视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蓦然松开紧攥的衣角。清泪滴落花瓣,原来被人关心竟似这般。
幸甚。
二叶.“似梦非梦水月花,长安未有相思长.”
“幼薇,你可跟了个好师傅,今后要努力学习才是,莫叫我和你爹爹失望……且记炊饭。”母亲刻满皱纹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语气带着一贯的不可抗拒。
抱起足有二十来张石鏊饼大小的浣盆朝河边走去。步覆细碎,一步接着一小步。
“哎呀大姐,若不是为了鱼幼薇,你又何必那么辛苦,早早地坏了皮囊……”一群莺莺燕燕翘着腿,悠闲着磨指甲。
“怎么说话呢,姑娘莫乱讲……”母亲吃力地驳回,声音渐渐飘散。
鱼幼薇这才轻飘飘地抛出话:“是。”
不知应了谁。
呆呆坐于泥石砌的灰墙上,一片,一片摘下海棠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知不觉,鱼幼薇的眼中除了期待,还充盈着莫名情愫。
今天,他还来吗。
“温兄,怎么?有空与我喝酒。不去那看小青衣了?”
“你啊。管自己喝便是,哪来那么多菩提话。都说了,那是我徒弟。”盏中酒一眼见底,瞧不懂他的愁
自是心知肚明。虽说情才非凡,但他相貌奇丑,被人戏称“温钟馗”。有时都不敢与幼薇眼神相会,对她炙热的目光视而不见,装作不懂。如今更是不知如何碰面。
风尘落魄的平康里,竟也出得这样灵秀的人物。
盏子里似乎映出女孩惊叹的笑颜:“您就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温八叉’吧!”
思去。摇了摇玉盏,一饮而尽。任喉中火辣辣的疼。
别语,是借酒消愁。
欸了一声,罢。不知归期,方是别离。
屏风以外,玄窗之内,灯火可亲。
屏风开外,玄窗身后,风雪萧条,跋山涉水。
终会忘却。
三叶.“无声弄墨蛩乱稿,花间词人春衫薄.”
秋风微凉,秋意渐浓。满树花荚刷刷啦啦掉落。
距温庭筠离开长安也有些时日。幼薇如根木头,杵在河边,入神地凝视那条光秃秃柳枝。
温兄说,别等他了;温兄说,不值得啊。
可是温兄,我的私心只那么一点点。别说出来好吗?有些人就是愿意傻呼呼地付出,不问值不值得。
她垂眸,伸手接住一片枯叶,睫毛上满是日暮的湿气,一篇诗稿在胸腹中悄然酝酿:
“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
看向南方,就取为《遥寄飞卿吧》。
苦恼繁事的温飞卿,未能给徒弟一个答复。
飞鸿传一信,如石沉大海。他左思右想,始终不知以何种态度面对鱼幼薇。声音沙哑晦涩,他说服不了自己,更不能给鱼幼薇安慰与念想。得将千万思绪尽收心底。
可怜我,给不了你。
给不了你满饮的月亮,给不了你葱郁的春光,给不了你魂牵梦萦的温柔乡。
给不了你三餐四季二人。
给不了你。
金秋已过,北风呼啸。
长安城,一片萧索。
鱼幼薇倚于窗边,看细雪纷纷,敛去眸中雾霭。心中难过一阵紧似一阵。
面对温庭筠的沉默,她哀怨却无言。这份挥之不去的执念,煎熬也好,苦难也罢,都是她一个人在守。
人间不值得,你值。
“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
那就让我们,一起做漂亮哑巴。东夜寄温飞卿。
不知不觉间,两年白马已过。
唐懿宗咸通元年,出于仕途考虑,温庭筠回到了长安城。
此时新皇初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员结构必然大改。
如此,温庭筠虽害怕与鱼幼薇相遇,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她面前。
几年匆匆,当年的小才女已跃身才女佳人。明照艳丽,施施然微笑,摄人心魄,更胜当年春天。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还有诗戏称:“借问佳人何处有,君子遥指鱼家女”。
温庭筠把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只是默默饮酒。师徒能依然把茶阔谈,但所多为文词义理和襄阳人采风物。
各自心照不宣。
温庭筠渴望别人挖掘,发现自己这块璞玉。多少醉酒的黄昏,姑娘趴在桌上,安静地听他的高谈阔论,他的雄心壮志,他的野心勃勃。
愿意为之心荡神驰。
要是,刷拉打开他淡泊翠霞的山色障面,看里面住着一位垂垂暮老的少年。
虽是女子,但骨子里都是热血,只等一砰响鼓。她冰雪聪明,怎会止步于此。
既然看不透这俗世之观,那为什么要堪透呢?就这样简简单单,你恩我爱,不好吗?
她就这样,呜咽了起来,削瘦的身影叫人心疼。豆大的泪珠滑过面庞,滴在自己心里。
我们始终没敢跨出那一步。
十万八千里走过,这最后几段,山高路远,恕不奉陪了。
山水贵相逢,真情不腐朽。有人像春日温暖和煦,有人像夏日热情洋溢,有人如秋日的落叶,有人如冬日的大雪。总会有刻苦铭心,要遇到的。
这拿腔做戏,莫要遗憾,莫要回首。
诚谢师傅,让我在烟花柳巷的时间,能细数嫩芽,等一个在远方的人。
四叶.“世事难料偏生醉,过客难成有情人.”
一日。
天气晴朗,春光明媚,宜游观。
师徒二人便结伴到城南崇贞观游览。正碰上一群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争相在墙壁上题诗留念。这些人适才金榜题名,眉目间皆是喜气洋洋,字里行间各个豪气干云。
鱼幼薇在一旁看着,也不免心有所感。待他们提完,也满怀感慨地提下一首七绝:
“
云峰满月放春情,
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
举头空羡榜中名。
”
前两句抒发了自己的雄才大志,后两句笔锋一转,却恨自己因女儿身只能空有满腹才情,无法与须眉男子一争高低。
这首诗没能得到温庭筠的丝丝回应,却得到了另一位才子——李亿的青睐。
几天后。
初到长安的贵公子李亿游览崇贞观时,无意间读到鱼幼薇提在墙上的诗,大为仰慕,赞许有加。
他此番赴京是为了出任因祖荫而获得的左补阙官职。就住后,这位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开始拜访京城的亲朋故旧。
因温庭筠在襄阳刺史幕中,曾与李亿有过一段文交,故而他也来到温家中拜访。
两人顺势耍了套花腔,便做揖还礼地进入前厅。
在温家书案上,一贴字迹娟秀、清晰的诗笺让李亿觉得一见如故
“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
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彩虹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
待他问明作者,知与观中作诗是同一人——才女鱼幼薇。李亿激动更然。
而温庭筠将他欢喜的神情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为幼薇以后的前途考虑,温庭筠摸着两人心思,从中替他们撮合。
鱼幼薇苦涩笑笑,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隐隐火星的道路。
“幼薇,你要好好的。”母亲替她披上一身嫁衣灼灼。
在繁华如锦的阳春三月天,一乘花轿把盛装花钿的鱼幼薇迎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精致别墅。
这场婚礼,盛大,华美。可惜轿前人,不是你。
婚姻的开始还算美满,二人日日相守,不管屋外的尘世变迁,共度了一段深情蜜浓时光。
实不相瞒。李亿还有一位原配夫人裴氏。她见丈夫离家去京多时,却一直杳无音讯,心中不快,三天两头来信催促。李亿只好亲自东下接眷。
接自己一家老小来京,属于情于理之事。鱼幼薇便通情达理地送别了李亿,还缠缠绵绵地写了首《江陵愁望有寄》。
“
枫叶千枝复万枝, 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
”
只怕裴夫人拿到这花笺时,脸上的胭脂都气掉了。
好一个飞蛾扑火,牵肠挂肚啊。
江陵已是一片秋色,红枫生于江上,西风过时,满林萧萧之声,惹起愁思。
江上的桥被枫林掩盖,看不到我思念之人是否从桥上经过;眼看这日已西陲,也不见那心上人一叶兰舟轻渡。
鱼幼薇一人,看红枫飒凉到春花落尽,才终见良人,携妻归来。
哪怕是路上赔尽了小心,苦劝妻子接受他的偏房。可是出身名门大族的裴夫人固不移动她高贵的头颅。李亿直叹是有心无力啊。
这林亭别墅的门灰还没摸着,裴夫人即唤侍卫,并呼青衣,将出来迎接的鱼幼薇按倒在地,用藤条狠狠毒打了她一顿。鱼幼薇是敢怒不敢言,忍声吞气。只盼裴氏快快消气,好接受她。
但显然,裴氏的怒火不是一发即消。接下来两日,全墅被她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李亿拗不过她,值得一纸休书,将鱼幼薇扫地出门。
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五个月的苦苦相思戛然而止。
李亿与鱼幼薇表面一刀两断,实则藕断丝连。
他暗地里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了一处僻静的道馆——咸宜观,并出手资以修葺。再是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将鱼幼薇送入观中,对她发誓:“暂时忍耐一下,他日必得重逢。”
鱼幼薇熏熏然一笑,恍过浮生半日:“李郎,这算不算是……金屋藏娇呢?”
入住后,鱼幼薇便拜见了观主。这是一位年迈的道姑,神情举动都慈祥、率真得很:
“早啊,施主,今后就要相互关照了,不必分生。我们这毕竟是道观。那施主可曾想过道号?老衲看你八字硬,可惜不能完全渗透,缺心眼。
李施主此经一去,再相遇可就困难。接下来,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就取为……“玄机”,可好?”
鱼幼薇托着腮,说一道禅似的反复念着它:“玄机、玄机……玄机不过如此……好,那便‘玄机’吧。”
长夜无眠,青灯如豆。
鱼玄机在云房中思念着自己的有情人,一个才情似锦的美娇娘岂甘孤伴诗经做一世道姑呢?
夹杂昔日泪水和墨,写下了这首《寄子安》。
“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
李亿将鱼玄机托付于如此清冷的道观中,本着保护她,二来可以私下幽会。
只可惜裴氏管束极严,裴家实力又遍布京华,李亿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更无法脱身去探望鱼玄机。
她每每诗成,也只能折一小舟,顺水流入曲河。让绵绵不绝的江水送去相思,深情随水空流。每日守着寂静,与道友相伴。
晨光熹微,鹊鹤栖息,看天空云卷云舒,提笔在画西游。
李亿成功让鱼玄机知道,她还可以再多想他一点。
三年荏苒。
观中人去楼空,不差王朝兴衰。只剩玄机。
三千青丝恍白发,从榻上垂下,尺素凄凄飘落:
“幼薇。别。”
早闻李亿携妻远赴扬州为官。可她不信。
如今现实来得太残忍,瞬间将她筑起的屏障无情打破。将伤口撕裂曝光在太阳底下,血淋淋。
乌鸦都不敢啼叫。
一首《赠邻女》在清冷观中的深夜秉烛中诞生。
“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
绵绵相思只为你不绝曲。只要你回来,就好。
可惜世事偏爱捉弄人,过客终究不是归人。
别了,李郎。
五叶.“罗带同心结未成,断头崖前勒鞍马.”
咸宜观,若门肆。
观外贴着“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谕,观内是她收养的几个家贫女子,作为弟子和侍女。
不消片刻,消息传遍了长安城。那些自以为有几分才情墨水的文人骚客、风流雅士都按捺不住了,纷纷携礼拜访。
鱼玄机站在门口,颔首道:“却之不恭。”
她脸上带着假惺的笑,陪客人品茶论道,煮酒谈心。遇到英俊有意者,以一方丝绢为引,留宿于观中,鱼猫偷腥。
以风雅之名,行周公之事。
温庭筠寻了回来。
没有一贯的温柔声醉,他冲进观中,扳过鱼玄机双肩,盯着她的眼睛哀求:“幼薇,收手吧,别这样荼毒自己了!跟我回去,立刻就跟我回去!”
鱼玄机一把拍掉他的好意,不咸不淡地转身,声音冷得像冬日屋檐上的冰凌,轻得像风一吹就要折了的柳枝:“施主多言了。请回吧。这里没有什么鱼幼薇,只有一个鱼玄机。”
迈开步子沉稳向前,紊乱了鼻息。
温庭筠站在那,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想上前去,脚又如灌了铅般沉重。
心里也空落落的。
他就那么傻站着。今日不让,明日再来。迂回固执。温庭筠站了一个月,鱼玄机就令弟子赶了一个月。
其实玄机不过这句话,二人都懂。
几日后。
一名自称陈韪的乐师来访。
这位体态魁梧,相貌清秀,神情略带几分羞涩的谦谦乐师成功博得了鱼玄机的好感。
她茶饭无思,好容易熬至第二天上等时分。摊开彩笺,在情意缠绻中写下一首露骨的情诗。
果不其然。第三天清晨,对佳人念念不忘的陈韪找准空暇,急急来会鱼幼薇。
风月无痕。
某春日。
鱼玄机受邻院所邀前去参加一个游春聚会。出门前嘱咐贴身侍婢绿翘道:“今日切勿出门。如有客人前来,可告之我的去向矣。”
绿翘应却。
春会无非是游玩酒宴,诗鼓演唱。直到暮色四合,红袖委帘离开。
出门迎接的绿翘微喘回报:“午后不会儿,陈韪乐师来访,我告之他您的去向。陈乐师回礼后便离开了。”
鱼玄机听着,心中暗觉不对。平日陈韪都耐心等她归来,今日怎么?又看看绿翘,双辫松乱,面带桃红,媚眼如丝,心中怀疑更加。
入夜。
鱼玄机把绿翘唤入云房,陇上门,厉声问道:“今日做了何等不轨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绿翘身子一软,颤抖着跪在地上,回道:“自从跟随师傅,每日勤朴检点,不曾做过有耻之事。”
听罢,鱼幼薇蓦得站起,身后藤椅摔得七荤八素。她逼近绿翘前身,毫不客气地撕开绿翘衣裳,仔细察视她全身。见双乳前有几道指甲抓痕和点点梅红。气得面色大改。
一把抓过藤条,力道劲大地抽打绿翘,道还不承认。但绿翘仍矢口否认自己有解佩荐枕之欢。
鱼玄机双眼血红,充耳不闻。
被逼至极,绿翘面目狰狞,对鱼玄机反唇相讥,历数她的风流韵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破事。温庭筠这种老男人你也看得上,未免太饥渴了吧!真是打娘胎里就开始做!臭##”
见一个小小婢女也欺负到她头上了,鱼玄机身体微抖。一把捂住绿翘口鼻,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头往地上猛撞。待她力竭松手时,才惊觉绿翘已经断气。
赶忙定下心神,深吸口气。幸而云房偏僻,墙厚瓦实。趁着夜深人静,她在房后院的紫藤花下挖了个坑,把绿翘的尸体埋藏了进去。敛去满目不安,身体兴奋得微抖。
千万别多话。人,都是有血性的。
不过几天,陈韪再访。
环视一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他问起:“鱼观主,今日未何不见绿翘?”
鱼玄机摆弄着头发,懒厌道:“绿翘嘛,弄春潮逃走了。”见她面色不耐,陈韪也不敢多问。
到了蝉蛙齐鸣的夏日,观中来了两位新客。
因为茶水喝多了,一位客人下腹极胀又生性腼腆不敢问路。
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误打误撞来到云房后院,瞧着四下无别人,忙在那紫藤花下方便。
提提裤角,见一群绿头苍蝇在花下浮土处徘徊不去,驱赶后复聚。
土上无脏物,未何聚之不散?
客人心生疑虑,留了个心眼。
茶过三巡后,他拉着另一名客人赶忙告辞。
归家后,将此疑点告诉了在衙门役差的哥哥,再转之。
裴澄判官一听什么,咸宜观。便立马派人前去查探。结果,挖出来具女尸。腐肉未完全化解。胆小点的,直接眼一翻,头一垂就不省人事了。
经考证,确为婢女绿翘之尸。
鱼玄机便被带上公堂。抬头一看,啊呀。审判的是旧时追求她却被拒绝的裴澄。想着横竖一死,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杀人经过。如此一来,罪名成立。法官判她罪行恶劣,处以斩刑。
那日,十里蝉虫鸣叫不止,花开且败。
那年,她未满二十六岁。
已.
处斩那日,鱼玄机忽然对行刑官请求,说她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行刑官红着眼同意了。
鱼玄机只扫了一眼人群,再次看到了那位手执山色障面的中年男子。
她笑了。大声道:
“幼薇一生风流,接触男人不少,真心爱我的,寥寥无几。
今日,我对天发誓,我鱼幼薇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叫温庭筠。”
嘴角上扬,好不自豪。一如往时,眉眼弯弯,似有星辰。
台下那人悄悄抹了把泪,她也跟着红了眼。
人群乌泱散开后,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掩面痛哭。花间词人描绘了无数的爱情,却始终描绘不了自己的心。
长安城的那个冬天,人们茶余饭后都离不开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和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
“不过是一个不检点的道姑,至于吗?”
才女?诗人?道姑?荡妇?
皆无所谓。
只需记得,
鱼玄机,诗文候教。
她终是明白,自己的老师未何宁愿与烟花女子厮混一世,也不愿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怀抱。也许吧,纵观八字,命里缺爱。
温庭筠,你是我的天色将晚。我是你绚烂而殉情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