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在周日去爷爷家。拉开楼下那扇从来不关的防盗铁门。爷爷说:年纪大了记不住密码,显示屏上的小字也看不见,那把钥匙又长又大,带着不方便。找理由的本事看来我也是有基因的。于是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把防盗门断了电,邻居们也就这样随意进出。
在上海这样的里弄虽然日渐减少,但是当你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总会不经意看到那么一条,外墙全都上了新料,还用白色的油漆画出砖头的形状,看着有点怪异。剥去这些假砖头,里面还是透风的木结构。转角的楼梯依然是那种三角形,走得太靠里的话会不小心踏空。房门是斑驳的三夹板,外面拉起一条有补丁的门帘。窗是需要用钩子固定的,打开关上都能感觉到木头间的摩擦。灶台是在楼梯旁的,每天到了做饭的时间总能闻到各种葱姜蒜和酱油融合在一起的味道,如果到了下午五点忘记关门,很容易分辨出隔壁今天做了什么菜。每年过年的时候换下油腻腻的对联,再换上洗过的门帘,就算是迎新了。所以说田子坊只是留下了老上海的形,这里才是老上海的魂。
不知为何,今天踏进这栋老楼觉得异常的阴冷。
老楼的外皮做了整修,靠马路的一排被挂上铜牌列为保护建筑,所以弄堂居民的动迁梦变得遥遥无期,年轻人们纷纷把房租了出去,自己都奔向了更现代化的小区。隔壁的奶奶走了之后,整栋楼就只剩下我家和楼上的老伯两户老住户,其他都是一些在附近打工的小青年,每日早出晚归,这个逼仄的角落只供他们过夜用。
熟门熟路地走到二楼,打开门看到爷爷正在看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奶奶静静地在一边嗑瓜子。电视很早之前就安上了,从黑白到彩色显像管再到平板,虽然比潮流慢了一拍但总算是跟得上。可是两位老人家似乎对这些盒子里的小人不感兴趣,兴许是因为现在的节目他们不怎么看得懂。
”爷爷奶奶我来啦!“
”噶冷的天还来啊,又买那么多东西,浪费钱!“
”你们吃嘛,孙子我有钱。“
只有在这个时候自称孙子才有一种自然的幸福感。
”吃吃吃,我们两个老的哪里吃得下那么多,等下你带点回去。“奶奶几十年一直保持这么勤俭的作风,即使退休工资涨得不比我们跳槽慢。
爷爷倒是显得比较淡定,看着桌上的零食朝我笑笑。“去开空调吧,我们两个人开个取暖器就够用了,你们小青年现在都信空调。”
“不用,我火气旺。你们平时也多开空调啊,取暖器就那么点地方,万一冻着了。”
爷爷笑笑。奶奶从抽屉里拿出了遥控器把空调打开。
“爷爷您在看什么报纸啊?怎么那么花。”
“不是报纸啊,这超市的促销广告。”
“哟,您老人家也走上剁手路啦?”
“呸呸呸,剁什么手,那么吓人。晚报这个月开始涨了五毛,以后就不订了,反正新闻电视里都会放。”
“哦,也对,报纸字那么小您看着也伤眼睛。”
爷爷出生在宁波镇海,那时候还是小农村。排行老二的他小小年纪就开始照顾弟妹,所以没有上过学。也许是因为不甘平淡,十四岁的时候他孤身一人坐船来到上海,半路遇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不会游泳的他拼了性命抓着一块小木板飘到了上海。命是留下了,可也落下了一辈子的关节炎。
来到上海之后爷爷找了一家南货店做伙计,用他的话说就是每天瓜子可以吃到饱,所以现在也不跟奶奶争。每天白天干活,晚上就跑去学校门口偷听。爷爷会写很多生僻的字,我很有兴趣知道那时候学堂里教的都是什么。爷爷还会说英语,经常拿出那个对老外说”I is your father, you is my son"然后被老外追着打的故事来逗我,我从没像姐姐那样指出他的语法错误,只是每次都很用心地假笑。
“来,别抱着手机了,给我磨墨去。”
“好嘞,您等着。”
没有上过学的爷爷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人的自学能力到底可以强到什么地步。老人家慢慢站起身,看来关节炎是一种不会好的病。他从电视旁抽出一叠旧报纸。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用过宣纸,虽然收集了很多我小学时练字作业留下的作业本。小时候我写的作文爷爷看不懂,但是每次都纠正我蟹爬一样的字,我每次也都不听他的话。如果那时候虚心一点,现在的字也许也不用惨成这样。
爷爷提起笔: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有点奇怪,今天他老人家竟然写起了楷书。我没有问他原因,文化人的世界我不懂。过完了瘾,爷爷轻轻把墨迹吹干,然后叠起报纸又放回电视机旁。
“爷爷啊,什么时候给孙子赐个字啊?”
“行啊,你去朵云轩给我买一叠好纸来。”
“您倒真是会挑。”
“哈哈,想让我写点啥?”
“财源滚滚。”
“小财迷!”
我嘿嘿笑笑,打开窗点起一支烟。
“怎么就顾着自己抽啊?”
“您也抽烟吗?从来没见过啊。”
“抽啊,怎么不抽。”
我掏出烟给爷爷点上。
“你们爷孙俩要熏死我是吧!”奶奶咕哝着进里屋织毛衣去了。奶奶们总有织不完的毛衣。
爷爷呼出一口烟说:”现在的烟啊,味道就是奇怪。你最近怎么样,女朋友有了没?“
”没有啊。“我开始担心爷爷会唠叨。
”不急不急,我孙子卖相那么好不怕找不到,现在还年轻。
还是爷爷懂我,我心想。
“走,陪我去小花园逛逛。”
“好啊,正好出去透透气。您多穿点,外面冷。”
爷爷换上那套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也许本来应该是藏青色?我也记不清了。他又戴上那顶布帽。在我印象中除了夏天爷爷会换上的确良的白衬衫之外,其他时候都是这套衣服。冬天会在里面加上两件厚厚的毛衣。年轻人到冬天习惯在外面加衣服,而老年人更愿意在里面多穿。
出了门,爷爷背着手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半步走着。小学三年级之后我就没有搀过他,长大后他也不让我扶,看来以后是没机会了。夹杂着关节炎的腿很细,走路的时候也伸不直。我们走得很慢,因为爷爷步子跨不大。二十分钟后,我们终于到了苏州河边那个小花园。
这个小花园修过两次,现在都换上了大理石,总觉得给老年人走不太安全,不过好看。为了上学方便,我在爷爷奶奶家一直住到初中毕业,上高中后,就开始了每天骑车20公里的日子,但是每周三总雷打不动的到这里住一晚,记不得为什么了,可能是给爸妈留点私人空间吧。小学的时候只要作业完成得早,爷爷都会带我去小花园玩,他和一群老朋友们坐在中心广场聊时事政治,我就在附近乱跑,跑累了去他身边坐会儿,他也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给我吃。
走累了,我们爷孙俩找了个石凳坐下。我点上一支烟给他。
“我不抽啦,你抽吧,烟头别乱扔。”爷爷掏出一对核桃捏了起来。
“您以前不是都转那个铁弹子嘛,怎么今天玩核桃了?”
“年纪大啦,那个太重拿不动了,”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给我,“少抽点,多吃水果。”
“哈哈哈,好。”
整个小花园冷冷清清的,他的那些老朋友现在应该都已经不在了。以前每次逛完小花园准备回家时,爷爷都会在河边的矮墙上压压腿,我够不到,就只能在旁边的石凳上胡乱弄一下。
爷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爷爷抬手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吃饭吧。那是一只很有年头的不锈钢松紧表带的手表,表面上还有毛主席头像,金光闪闪的,是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大姑姑单位抢购的。
“这表那么久了还走啊?”
“走啊,换电池就走。以后传给你当传家宝。”
“好啊,我戴着可潮了。”
我瞥了一眼爷爷的表,好像时间不太对。可能老年人的生物钟比较准,戴表只是个习惯吧。
回到家发现奶奶正在做饭,我最喜欢吃的咸菜毛豆炒肉丝。到现在我依旧是那么没出息。
“我先眯一会儿,你看看电视,吃饭了叫我。”
“好。”
年纪大了走了一会儿也许累了,不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鬼使神差地我走到爷爷身边捏了一下他的耳朵。爷爷的耳朵很大,说起来应该是很有福气的命。小时候我睡觉有个坏习惯,喜欢抓头发,不是抓自己的,是抓身边人的,我总觉得揉着头发很舒服、很踏实。爷爷睡在身边的时候总会让我抓他的耳朵,不让抓头发,我从来不听,依旧执着地抓头发。后来爷爷就剪了很短的短发,再后来我的恶习就报应到自己的头发上了。
“你干嘛!”爷爷惊醒了。
我吓了一跳,爷爷从来没有那么凶过。小时候每次爸爸准备揍我的时候他总会在旁边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嘴里还会说:你敢动一下试试。两个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大的那个比较厉害,我想。
”我……我就捏一下你耳朵……“
很奇怪爷爷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表情,只有淡淡的笑,深深浅浅的皱纹都挤在一起。不知怎的,我觉得爷爷的影子变得有点淡。
”醒醒,吃饭了。“奶奶过来拍拍我的脸,”怎么睡得满头大汗的,小心着凉。“
我睁开眼,看到爷爷的照片安安静静地摆在五斗橱上。这张照片拍得很特别,不管在哪个角度都觉得他在看着你。
我抬手看看表,这是我的图腾。12:44,嗯,我不在盗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