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州笔记之:邂逅卓尼

                                                                    唐为民

                                      一

中华民国十四年,甘肃卓尼。

四月的柳林,天气还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相反,一场场大雪的频繁造访,使那些刚刚吐绿的嫩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有那些满山的落叶松,斜横着稀疏的枝杈,仍然硬硬地举着倔强的针叶。

这一天,约瑟夫·洛克已经在那座藏式四合院里呆了很长时间,炉膛里大块的松木在燃烧,房间里到处弥漫着松香和酥油混杂的味道,漆漆夜色里,只有一盏油灯亮着,光线微晕。在柏木做成的炕桌上,早已摆上了纸和笔。洛克向远在美国的朋友写下了他到卓尼的第一封信。“当我们在卓尼逗留的日子里,卓尼嘉波(土司)给我们的款待是超乎寻常的”。

在此之前,约瑟夫·洛克,这位浪漫的,天性里带有诗人气质和想象力的美籍奥地利探险家,曾以美国农业部特派员的身份来到中国西南山区从事科学考察。民国十一年,洛克在云南腾冲遇见了一名刚从北京到拉萨旅行过的军官,他告诉洛克在他途经安多的时候,发现阿尼玛卿山主峰的高度超越了珠穆朗玛峰,生活在那里的藏人由一位女王统治,这些未加证实的信息无疑深深刺激了他的想象力和冒险欲望。他的野心告诉他:成为第一位证明阿尼玛卿山是世上最高峰的白人。1925年春天,站在四川边境的洛克面临着两条路,一条路直接去青海,另一条可去甘南,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回想起从云南到四川到卓尼这一路匪患的袭扰,兵乱的侵害和疾病的劫难,洛克感到胸口很堵。他推开房门,走到房外的高台,寒风吹着,那憋闷的肺腑暂时可以得到畅快的呼吸。他凝神远望,月光下的洮河在缓缓的流动,像一条镀银的鞭子,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远山的树丛已看不出剪影,群山在熟睡。

这一切,在他眼里是那样的安恬和静谧。

柳林是一处不大的地方,有四百来户人家,大约近四千人口,尽管这里的人们对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充满了好奇与猜测,但洛克还是受到了极为友善的对待,它包括为洛克和他的考察队提供住所和存放动植物标本的仓库,派藏兵护送他到卓尼所辖的地区考察等等,他们甚至还为洛克起了个藏族名字才巴洛,并且容忍这个叫才巴洛的洋人在柳林四处乱转,像贼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尽管院墙很高而且大门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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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1926年的春日,在柳林渡过一个平静而惬意的冬天后,洛克去阿尼玛卿山的准备工作正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他的队伍是庞大的,因为除了牦牛和粮食、盐巴还有来复枪,弹药和送给当地头人的贵重礼品。后来的事实证明,洛克的阿尼玛卿山之行只是一耗时费力的幻梦,他看到的阿尼玛卿山远非想象中的巨峰高耸入云,更遑论和珠峰媲美,这里是青海地区最贫瘠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在洮河边找到,阿尼玛卿山留给他的只是头顶那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五月的草原,嫩绿的草芽已露出地面,苏鲁花也羞涩地孕育着花蕾。这一路的美景,却提不起返程的洛克任何兴趣,他摇摇欲坠地骑在马上,陷入苦思冥想之中,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像磁石一样吸引他到中国西北的阿尼玛卿山,竟如此让他失望。此时他是那样庆幸自己当时选择进入卓尼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也热切地盼望着尽快回到柳林,仿佛只有那里才能抚慰他疲惫而沮丧的心灵。

当然,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重返卓尼却使他站在一个植物学家的新的起点,成就了他后来的光荣与梦想。

现在,让我们不妨大致描绘一下洛克在卓尼的考察线路,一路是从柳林为中心,向东经过博峪沟抵达大峪沟,沿大峪河溯源而上,到迭山主峰翻越到下迭部诸峡谷;一路从柳林向西经拉力沟,卡车沟再向西穿越车巴沟达光盖山到上迭部诸峡谷。这一东一西两条路线,连接了黄河和长江两大水系和卓尼、迭部的大部分地区,也成为他西北之行的成功福地。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内,洛克几近走遍了卓尼、迭部的深山峡谷,源源不断的植物种子,标本,球茎和插条邮寄到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院,这其中就包括后来以洛克本人命名的卓尼紫斑牡丹。如今,在美国西海岸温暖的阳光下,这些远涉重洋的树木和花朵依然在波士顿牙买加平原肥沃的土地上争奇斗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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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即使在今天,也没有多少中国人知道卓尼究竟在地图的哪里,但是卓尼禅定寺却以其悠久的历史,恢宏的气势,精美的宗教文物,高深的佛学理论频频吸引世界藏学研究的目光。尤其是刊刻的卓尼版《大藏经》之《甘珠尔》和《丹珠尔》更是名冠藏区。洛克写到:“卓尼版《大藏经》,雕刻精确,文字秀丽,历历在目,内容准确无误,独具风格,在藏文大藏经诸版本中可称善本之一”。洛克在亚洲腹地考察并在卓尼逗留的消息传开后,美国国会图书馆与他联系购买卓尼版大藏经的事宜。在印经院45个喇嘛的共同工作下,历时9个多月完成《甘珠尔》和《丹珠尔》全部317卷的印刷,装进92个箱子,于1928年运抵华盛顿。现在,它已经成为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分馆的经典性收藏。

洛克走后的第二年,在他印象中永远那么平静,安详的卓尼柳林,在兵燹中历尽劫难,给了他家一般温暖的禅定寺在熊熊烈火中一片残垣断壁,卓尼版大藏经印版也付之一炬。

正是由于洛克在卓尼的一系列记录文字及图片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推出,深深触碰着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灵感,引发着他对香巴拉神性的遐思,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这样描写主人公康韦所见的那座山峰:“在铁蓝色夜空的映衬下,山峦的轮廓显得乌黑晶亮……那是一座巍峨的山峰,沐浴在月光之下,幽明险峻,蔚为壮观。这无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山峰,几乎就是一座美妙无比的金字塔。轮廓鲜明,仿佛一个孩童两笔画出来的,然而它的高度,宽度和质感,却不可同日而语”。今天,只有你踏上甘南这片土地,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匍匐在神山圣湖之下,才能真正体会到希尔顿的那种震惊,激动和手足无措,诚惶诚恐的敬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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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1962年,79岁的洛克带着一个有关东方的神奇梦想离开了这个世界。洛克走了,但他所怀想和眷恋的晶莹的雪山,蔚蓝色的峡谷,碧绿的森林,幽静的湖泊和青青的牧场依然存在。继洛克之后,又有多少人抛妻别子,漂洋过海而来,然而我相信,所有踏上青藏这片神性大地的人,没有谁能够和敢于成为它的征服者,而只能永远作为一个被征服者,作为一个朝拜者,寻梦者和精神上的还乡者,投入它的怀抱。

正如他写给萨金特教授的信中所说:谢谢你给我这次难得的机会,使我来到这片野性而又极其迷人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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