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到工钱,我没脸回家见弟兄们

        后来我重温《无间道》,看到黄秋生给曾志伟讲他抓的第一个犯人,我总是想起我第一次采访的法制新闻。再后来,我给朋友讲这件事的时候,也总爱用片中黄秋生的那种语气……


拿不到工钱,我没脸回家见弟兄们_第1张图片


        晚上十一点多,我编完最后一条新闻片,回到宿舍准备洗洗睡觉,电话忽然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带我的老师打来的,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兴奋:“快下来,有个绑架案,跟我一起去拍,穿厚点。”

        时间是2007年3月,我在一座小县城的电视台做了一名新闻记者,算是一只脚迈进了理想的大门。

        办公室就在我宿舍的楼下,我下去的时候,老师已经收拾好了设备,把一盏摄像用的探照灯交到我手里,就带着我匆匆出门。

        我问他:“绑架啊,你怎么好像很高兴似的。”

        老师笑了笑说:“人已经救下来了,我何必还假惺惺装作担心的样子?咱们这种县级台,难得遇上好题材,好好做,争取拿个奖,将来评职称也好用。”

        坐上来接我们的警车,一路飞驰。这个县城以产煤和煤老板著称,每晚运煤的大卡车成群结队,超限超载是常事,城外的县道被毁得坑坑洼洼,车子颠得我七荤八素。我看着车窗外扬起的尘土和夜色中隐隐约约的草木,想起老师给我看过的他一个同学拍摄的警察和匪徒枪战现场的画面,镜头里一面黑暗,只有“啪啪”的响声和黑夜中激射的火光。后来出现场的画面中,那位前辈穿着防弹衣,戴着防弹头盔,手里拿着一个被子弹打烂的垃圾桶向观众介绍情况。曾几何时,我对那样的工作场景既向往,又害怕。不过老师说人已经救下来了,那肯定就没什么惊险场面了。

        车子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下面一个镇的派出所,远远便看见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外,后背箱门已经打开,几名民警正在一旁站着抽烟,其中一人是副所长,见到我们的车,便迎了过来,和老师打了声招呼:“来了,这边。”

        我连忙把探照灯打开,老师开了摄像机,刚才抽烟的几名民警开始在面包车后座忙碌起来。老师先拍了几个空镜头,然后走近前去,车内弥漫着一股酒味。一个人躺在后座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双臂被反剪着,用胶带缠得死死的,也不知道绑了多少层。原来他们虽然救下了人,却等我们来了才开始解绑。

        被绑的那人约莫五十多岁,脸颊瘦削,一直眯着眼皱着眉头,嘴里小声哼哼。那个样子窝在车里,肯定很不好过。老师靠近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怎么样?身体还行吗?有没有受伤?能不能说话?”

        这时,民警已经把他身上的胶带剪的剪撕的撕解得差不多了,他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脖子,呻吟了几声,小声说到:“哎呀,难受。”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老师请那位副所长说说情况,他显然是经常接受采访的,显得很有经验,镜头感很好,找了个光线充足的地方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晚上我们奉上级的命令,在收费站(那时候还没有取消二级公路收费站,加上这里情况特殊,经常要查超限超载,所以即便是县道也设有收费站,离派出所不远。)查超限超载,大约晚上十点的样子,我们发现了一辆面包车,车上的司机行迹很可疑,便上去查问。在查问过程中发现后座上有一床被子裹着什么,车里还有很浓的酒味。我们的民警问司机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一个朋友,喝多了,这是要送他回家。我们发现司机说话有点吞吞吐吐,同车的两个人神色也有点不对,这引起了我们的怀疑。我们上车把被子掀开,这才发现被子里的人是被绳子和胶带捆绑住的,为了掩饰,他们在被子上喷洒了大量的白酒。我们的民警立即控制了车上的三名嫌疑人,救下了受害人……”

        说完他看了下回放,问老师:“怎么样,说得还行吧?”

        老师笑着说:“相当行。你这经常接受采访的,早都熟门熟路了,以后可以做你们公安局的新闻发言人。”

        北方的三月依旧很冷,尤其是夜晚,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二人说笑了几句,副所长说:“咱们进去吧,屋子里暖和。我看这小同志手套都没带,冻坏了吧。”我一直拿着灯和话筒,手确实冻得生疼。

        老师问:“嫌疑人关在哪里呢?”

        副所长在前边带路:“就在里边。”

        派出所的办公场所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中间是大厅,两边分属不同工作的办公室。副所长把我们带到右手边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说:“这不是。怕他们串供,分开关着。”

        我看到一个和受害人年纪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体形微胖,脸色较黑,头发乱糟糟的,似乎是很久没理了。他里面穿着一件深红色毛衣,外罩一件黑色旧西服,有点皱了。一只手拷在暖气管上,另一只手搭在腿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看到我们,他的嘴动了动,没说话。

        副所长问他:“喝不喝水?”

        他摇了摇头咳嗽了一声,小声说到:“不喝。”

        副所长叫人倒了三杯水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说:“渴了就自己喝。那只手能动吧?”说完回头对老师说:“抓捕的时候扭打了几下,应该没伤到。”

        他活动了一下那只自由的手,示意没事。副所长就说:“你们问吧,我去隔壁。”

        老师向副所长要了包烟,抽出一根给他点上,然后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是……有什么过节吗?”

        他小声说:“他短我钱了。”

        他说话口音有点重,声音又小,我和老师都没听太清:“打你了?”

        “短我钱。”他吸了一口烟,摇了摇头,“欠我的钱。”

        “欠你多少钱?”

        “我们十来个人,给他做了两个工程,一共十七八万的工钱。”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不爽,觉得那所谓“受害人”活该。老师继续问到:“你问他要过没?”

        “年前要了五六次。开始说上头的老板没把钱给他,后来又说过年前一定给,结果也没给,我们过年回家的钱都是借的。过完年又去他家要,被他儿子给打出来了。那都是弟兄们的血汗钱,我带他们出来的,干了大半年,一分钱没拿到,今年都不愿意跟我出来了。拿不到工钱,我没脸回去见他们。”

        “你有没有找过劳动部门?”

        “报了110,110也管不了。”

        “所以你们就决定用这种方法来要钱?”

        “我只想拿回钱,我们没打他。这个事儿是我出的主意,我领的头。”

        老师点了点头,又给了他一根烟,起身招呼我去另一个房间里采访受害人。

        “你们是记者,能帮我把钱要回来不?我看电视里面演过。”他看着我们,“我犯了法我去坐牢,能把弟兄们的钱要回来就好。”

        老师说:“我帮你想想办法。”其实也没办法,不过是安慰他。

        出门正好遇见副所长,老师问:“受害人怎么样了?我们去采访一下他。”

        “算了算了。”副所长摇摇手,“一直在那儿哼哼,问他话什么也不肯说。刚刚通知了家属,准备送医院,车都安排好了,你去也采不到什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吧。”

        “已经初审了,三个嫌疑人说的都差不多,欠钱不给,估计就是那么回事了。这些个家伙,一个个心都叫煤熏黑了,他妈的钱宁愿包二奶养小姐也不给工人。”副所长有些忿忿不平,“也是可怜人,没办法了才走这条路。我说,你们记者是无冕之王,这事就不能呼吁呼吁?”

        老师苦笑:“呼吁个屁,还无冕之王,我们这县级台的记者能有什么影响力?你以为是《焦点访谈》啊。他这个情况,法院量刑的时候会不会考虑从轻?”

        “也许会吧,谁知道呢?”

        闲谈了一阵,从派出所拿了点资料,我们就回去了。路上老师问我:“后生,心中不平?”

        我套用《无间道3》里黄秋生的一句台词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啊,世界不应该这样,做人不应该这样。”

        老师就笑:“还是太年轻啊。等你跟我一样见得多了,心就磨出茧子了。”

        老师终究没能想出什么办法帮他拿回钱,只在新闻片的结尾点评了一句“要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最后他判了多少年我也不清楚。一年后,我在县里的一次重要会议上又见到了那位受害人,西装革履满面红光,拎着公文包和一群人边大声说笑边进入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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