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顾东桥书【6】
【原文】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译文]
你来信说:“听你对学生讲‘即物穷理之说就是玩物丧志’,又把朱熹的一些关于‘厌繁就约’‘涵养本原’等观点的书信给学生看,认为是朱熹的晚年定论,这恐怕不对。”
朱熹所说的格物,其实质就是‘即物穷理’,也就是在万事万物上穷尽其理,是用自己的心在万事万物上推究理,这就把心和理一分为二了。求理于万事万物的想法,就像求孝顺之理于其双亲。求孝顺之理于其双亲,那么孝顺之理是在我们的心呢,还是在于双亲之身呢?假如果真在于双亲之身,那么双亲过世之后,我们的心中随即就没有孝顺之理了吗?看见小孩子掉到井里,人肯定会有恻隐之心,那么恻隐之理是在孩子身上还是在我们内心的良知上呢?我们或者是跳进井里把他救上来,或者是搭把手把他捞出来。这都是所谓的理。那么,理在孩子身上,还是在我们内心的良知上呢?以此类推,万事万物的理都是这样,以此可知把心与理一分为二是不对的。把心与理一分为二,这是告子的“义外”学说,曾被孟子深刻批判过。“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既然你已明白这些,它到底该怎么说?我说“即物穷理”是玩物丧志,你还认为不对吗?
如我所说的格物致知,是把我们心中的良知用到万事万物上。我们本心的良知也就是所谓的天理。把我们心中的良知天理应用到万事万物上,那么万事万物都得到天理了。使我们的心纯系良知就是致知,各种事物都得到理,即为格物。此乃心理合一。把心与理合二为一,那么凡是我前面所讲的,以及我对于朱熹先生晚年之论的说法,就都可不言自明了。
[解读]
这封书信主要是谈两个话题。第一个话题是关于“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的本意是常用来指醉心于玩赏某些事物或迷恋于一些有害的事情,就会丧失积极进取的志气。比如一个人沉迷于网游,不思学业,不思工作,说他是玩物丧志,大家都可以理解,但是这里阳明先生明显是扩大了打击面,将朱熹先生学说中的“即物穷理”的行为方式全部囊括为了玩物丧志,别说顾东桥对此有疑问,相信今天的各位对此也大多难以信服。
要正确理解阳明先生的意思,大家可以参看前边《徐爱录》 的解析部分。实际上,阳明这里所说的“丧志”,依然是指人的心体丧失了头把交椅的位置的意思,将头把交椅的位置让给了外物,失却了心体的领导,就等于是丧失了志向。但是,在当代科技进步的进程中,我们知道许多伟大的发现都是源于人类的好奇心,而好奇心无疑是被外物的某些现象所引起的,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进行的探索活动,是不是也会被阳明先生认为是玩物丧志呢?如果是这样,阳明先生这里的说法岂不是有阻碍人类进步的嫌疑?
人在探索物质世界的过程中,最基本而又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去除自己的主观成见,在去除自己的主观成见之后才能做到此心纯是天理,程颢说的“万物静观皆自得”指的就是这种情形。我们拿牛顿通过苹果落地而发现万有引力的故事举例子,一般人的观念中,苹果落到地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正是大家太习惯于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才很少对其产生新的疑问,岂不知,这种溺于所习常之见而妨碍了更清晰认知世界的观念正是“我见”,从广义的定义来说,这种“我见”也可以归类为“私意”。但是牛顿正是将自己的心体完全放空,去除了一般人所自溺而不觉的“我见”,提出了苹果为什么不往天上掉的疑问,才打开了通往新知的大门。在牛顿的思考的过程中,虽然他自己没有明确意识到是遵循了什么原则才做出了此发现的,可是如果用阳明先生的“心即理”的学说主旨来解释,也就会豁然贯通。牛顿正是将心中的“私意”完全刮磨干净,让其纯然是天理,才最终发现了万有引力这一“上帝的秘密”。
说即物穷理是玩物丧志,这倒不是王阳明的发明。前面有个典故,主角是明道先生程颢,和宋朝大儒谢良佐。
谢良佐去拜程颢为师。程颢问他:你平时读什么书?谢良佐说:史书。程颢顺手从成堆的史书中抽出一本,翻开一页,问谢良佐这段讲的什么。谢良佐把程颢提到的一大段整个背了下来,一字不差。程颢再抽出一本书,从中翻一页,谢良佐仍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之后,谢良佐恭敬地站立着,等待老师的嘉许。不料程颢冷冷地说了四个字:“玩物丧志。”谢良佐登时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读书求背诵,背诵之后还好表演,讲话时一言不合就背诵一大段,这属于哗众取宠,玩物丧志,不是真有学问,也不是真好学。即物穷理,到处去“学习”,也是玩物丧志。王阳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今天的社会,玩物丧志的学习狂也很多,就是要“学习”,你不知道他想干啥,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啥。
第二个话题,说王阳明拿朱熹的信来说是他的晚年定论,是指王阳明编辑了一本《朱子晚年定论》的书,收集了朱熹和朋友之间的一些通信,挑选若干和王阳明观点一致的段落,还找到了朱熹的原话。王阳明放在第一篇的信里,朱熹写到:“此是向来定本之误,今幸见得,却烦勇革。不可苟避讥笑,却误人也。”这是我的注解定本上搞错的地方,如今有幸发现了,却苦于没有勇气改正。不能只为了避免被人讥笑,就误人子弟啊!
王阳明读到朱熹这些通信,如获至宝,编辑刊印成书,广为宣传,说朱熹自己都认识到自己的书错了,只是他没有勇气改,私下和朋友通信他都承认了。
王阳明这样说朱熹,当然对朱熹不公平,也被学界诟病。《朱子晚年定论》这书流传下来,但是,断章取义的东西,并不被学界看着是朱熹的思想,而把它当成王阳明思想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