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丨茫茫无涯,一谷桃花

“当感觉什么都抓不住的时候,仍有聊以慰藉的东西。”

陶渊明丨茫茫无涯,一谷桃花_第1张图片

(一)

只有喝醉的时候,陶潜才能勉强忘掉自己这操蛋的生活,但现在哪怕是酒都很难喝上了,他太他妈穷了。

陶潜原本有个牛逼哄哄的世家,老祖宗一生战功赫赫,官至一品大将军,只可惜后世不济,老爹又死的早,八岁的时候就成了单亲儿,孤儿寡母终日为生计奔波,刀枪棍棒是没法继承了,舞文弄墨倒是无师自通,这也多亏外祖父家境殷实,藏书万卷。可惜读书不能当饭吃,一晃十几年过去,外祖父撒手人寰,母亲却未分得多少家产,靠务农度日的陶潜又连逢灾年,家里已经快穷的揭不开锅了。

妻子老母都指着陶潜糊口,思来想去,陶潜决定离开陶家坪去外面闯一闯。

陶潜的全部行李包括半张御寒的麻布、一个烧饼以及一卷爱不释手的《逍遥游》。陶潜将《逍遥游》和烧饼插进裤腰,拎上麻布便出门了。

不知不觉已到了渡口。

从陶家坪到县城要走一段水路,陶潜记得上一次来这儿是父亲带着他去县城拜访一位故友,二人都曾胸怀天下、惺惺相惜,可惜年少轻狂双双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那是陶潜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修身、齐家、治国和平天下,虽未解其意,却觉字字铿锵,而后在外祖父的满屋书香中陶潜才终于明了父亲的雄心与不甘,也隐约笃定了自己一生的抱负。

“嘛呢,上船不上?”

一旁的船夫瞪着杵在一旁两眼呆滞、一身寒酸的陶潜,陶潜这才回过神来,怔怔的扶上船去。

小船顺着溪水缓缓前行,不知划了多远,一片桃林忽然跳了出来,桃花开的正好,娇艳的花瓣倒映水中,一直蔓延到溪谷深处,如同一晕渐次隐去的粉墨洒在满山的翠绿中,挽着三月的春风和暖阳,拂面的风分明浸透着阵阵花香。

陶潜暗自欣喜,不由感叹景色怡人,开始吟起诗来。

刚吟两句,却被船夫的呵斥打断:“哼哼唧唧叫唤啥呢,能让人清静会儿不?”

“船家且看那溪谷中的桃林……”

“穿的比我还烂还有心情看桃花,你个呆子。”

陶潜一时语塞,一面遗憾如此美景竟无人同享,一面感慨年少的青云壮志而今却潦倒至此,只好悻悻作罢。

至县城不久,陶潜便经父亲故友相助,谋到教书先生一职,又在城边借到两间屋舍,算是有了着落。

见新来的邻里是位读书人,周遭乡亲自然恭敬有加,隔三差五便来陶潜家拜会,希望多沾染一些书香气,王二狗是其中最热情的几位邻居之一。

“先生怎么称呼啊?”王二狗向来没有敲门的习惯,扯着嗓子便迈了进来。

陶潜正在书里神游,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见是旁邻串门,才醒过神来毕恭毕敬地回应:“敝人姓陶名潜,亦可唤作渊明。”

“这读书读多了名字也起的怪异,不如我的强,二狗多好记。”

“姓随其父,无以更改,名乃天赐,多为父母之希冀,吾辈仅当遵从,并无好坏之分。”

“几个意思啊?”凭王二狗的造诣,只听懂了姓和名两个字。

陶潜无语,只好微微一笑罢之。

王二狗毫不气馁,接着问道:“都说读书人无所不知,你能和我说说我那母鸡为啥能下蛋不?“

陶潜从未想过此种问题,书里似乎也从未提到过,被问的有些发懵,但还是礼貌地回到:“在下读书尚浅,未从知晓母鸡下蛋之事,依吾所见,君子读书当为修、齐、治、平而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亦吾毕生之志也。”

轮到王二狗懵逼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后面乌七八糟扯一大堆没用的做什,我又听不懂。”

两人的首轮长谈就在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中艰难前行,直至二狗实在找不到话茬后才宣告结束。

如此几次三番,陶潜甚觉无趣,加上本不尚健谈,往后再遇二狗上门,陶潜只礼貌性地寒暄几句,便自读自书,一来二去,王二狗觉得这些读书人实在难以相处。和旁邻一打听,发现大家竟都有同感,最深以为然的是对面家的佟大力。

前不久佟大力家的劈材用完了,眼瞅旁边陶潜家堆了一堆竹简,便随手拿了几卷丢进灶头烧汤,次日一早佟大力挑了一大担劈材还给陶潜以示感激,哪知陶潜不仅不领情,竟然还为几卷劈材和他干了一架,还好佟大力力气大没吃亏,但这一通闷气却着实让佟大力郁闷了好一阵子。

如此一来,邻居们便渐渐和陶潜疏远了。虽说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都当他是个隐形人似的,打对面走过也权当没见着。

陶潜起初还有些纳闷,到后来也习以为常了。只是每在书里读到妙处想邀人共赏,发现只能一人独吟;每当院中花开不禁欣喜吟诗作赋,迎来的都是冷眼和呵斥;每当逢年过节万家灯火,看到的都是灯下独自一人的瘦长斜影。

陶潜比以往更爱喝酒了,至少醉酒后真的可以见到书中的圣贤,意见不合时还能指着鼻子和他较劲。

酒过三巡时院里的花草也活了过来,可以挨个和他们讲话,告诉他们昨夜的雨总算小了一些,待明日天晴,可以把竹简拿出来晒晒了,只是还得防着旁边的佟大力捡去当材烧。

酒喝的过于癫狂时,陶潜会望见那片他离开陶家坪时猛然跳出的桃林。

有几个夜晚,他甚至梦见自己在那片桃林前下了船,如同画境一般的桃花包裹着他,一望无际的粉色令陶潜如痴如醉。

不觉间,他已向桃林深处走了好一阵子,那林子却越来越开阔,成片成片的桃花将他淹没,溪谷里漫山遍野全是桃树,脚底是绵延开去的茵茵草甸,落下的桃花瓣星星点点洒在甸上,举目四望,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了粉绿之中。陶潜不由暗自惊叹,庆幸自己能够偶遇这人间仙境。待稍稍平复下心绪后,陶潜继续往溪谷深处前行,想要看看桃林的尽头是何番景象。

可桃林却忽地消失了,只剩下寂静无声的空旷在四周渐渐弥漫……

陶潜有些想念家中的妻子老母,和老宅前的那些山花杂树了。


(二)

郁郁之时,陶潜收到家书,江州刺史王大人听闻陶潜才学,又敬仰陶家祖上的威名,特派人前来邀请陶潜去省城做官,刚上来就给个副厅级的州祭酒职务,陶潜一看这官职着实吓了一跳,霎时觉得上天还是待自己不薄,便迅速前往省城报道。

上任头天,为了一早述职给王刺史留个好印象,鸡刚叫完陶潜便守在了刺史府的大门口。一直站到晌午时分,陶潜总算等来了刺史秘书吴主簿。

听完陶潜来意,吴主簿躬身回到:“实不相瞒,刺史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并未在府上,还请陶公择日再来。”

一连六天,陶潜都得到了同样的礼遇,有些窝火了,第七天,陶潜直接找到吴主簿,并以辞官相威胁,这才逼吴主簿说出了刺史的去向。

原来刺史大人是虔诚的五斗米道道教徒,正巧前几日打京城来了一位名震天下的五斗米道道士,刺史大人便去往郊外的道观论道去了,这一去便是大半个月。

陶潜听完险些晕倒在吴主簿的怀里。

在上任第三十八天后,陶潜总算见到了王刺史,但场面却略显尴尬。

陶潜进到刺史府,谢过刺史大人的接见之恩后便直奔主题:“大人贵为刺史,乃一州之长,不亲理政事,却整日沉湎于怪力乱神之术,依下官看未免有失体统。”

王刺史倒也不和他客气:“依你看,你以为你是谁,关你屁事啊?”

陶潜有些懵:“若是如此,招下官前来何用?”

刺史撇了撇嘴:“看你老祖有些名望,招过来撑撑排场,赏你口饭就好好吃,别蹬鼻子上眼的,瞎提什么意见。”

陶潜愤然,再不多言,即要拂袖而去。若不是吴主簿拦着,陶潜的为官生涯怕是到此为止了。

吴主簿敬重陶潜的忠贞气节,其他人就没这么待见他了。

陶潜举报刑府都尉贪腐卖官,却被都尉以诽谤罪将陶潜倒打一耙,并当着陶潜的面将卖官的赃款贿赂给了王刺史,陶潜咬碎了牙往嘴里咽;

陶潜想给灾民申报一笔赠灾款,文书被政务府扣了大半年,眼见着饿殍遍野,灾民横陈街边,陶潜只能揪自己头发;

陶潜想拉拢新上任的兵曹徐都尉共同进谏,怎料当晚便收到了装着徐都尉头颅的锦盒,陶潜红着眼对着锦盒呆坐了整整一夜……

陶潜觉得有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开了,他被困在里面,挪不得半步。

陶潜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夜晚的风冰冷刺骨,陶潜想着要是能熬过这个寒冬,来年春天兴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他离开陶家坪的那个春天一样。

陶潜闭上眼,又进到了那片无穷无尽的桃林。

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到桃林的边了,那儿有座被水雾环绕的小山。陶潜顺着溪水一直走到山的跟前,寻见了山脚下若隐若现的山洞,一些微光朦朦胧胧从洞里透出,陶潜不由自主的向着微光缓缓挪去。山洞很是局促,阴冷和腐坏的味道不住向陶潜的嘴里蹿去。走了几步,先前的光却不见了,越往里越是阴沉,洞的四壁像活了似的一齐朝他缠过来,将胸口和喉咙一并扼住,空气似凝固了一般,淘潜只觉快要窒息过去,往后退却又有些不甘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黑暗和压抑一路裹挟着陶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忽然,像是瞬间从黑夜换为黎明,一片刺眼的亮光迎面打到陶潜脸上,如同砸下一道雪白的天幕,陶潜猛地惊醒,被午后的烈日晒出了一头大汗。

转日,吴主簿捎来了王刺史的官令,命淘潜将加固江堤的公款挪去修建新的道观,这样论道就可以不用出城了。

滔天的洪水从摇摇欲坠的江堤直冲进了陶潜的脑门。陶潜再也憋不住了,满腔怒火倾泻而出,指着吴主簿的鼻子骂了半个时辰,眼前全是挣扎哭喊的灾民和四散奔逃的百姓。

吴主簿劝陶潜先假装答应,再商量应对之策。陶潜不听,接着骂。直骂的吴主簿手心冒汗不住摇头。

到后来吴主簿实在听不下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二人从此形同陌路。

陶潜再不想多留,没等到来年春天,便辞官回家了。


(三)

谁料祸不单行。

归家不久,发妻难产,先陶潜而去。断气的时候紧攥着陶潜的手,指甲剐出的血印在手上足足留了大半个月。

陶潜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发妻临终前的哀嚎、城墙下一望无际的尸骨、和锦盒里睁眼瞪着他的头颅,陶潜不敢睡,整夜整夜的失眠,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而去,任由那扑面而来的无力感将自己吞噬。

陶潜只有不停的喝酒,醉去后,世界仿佛才能离他稍微近一点。若不是还有年迈的老母要照料,陶潜怕是早已随发妻而去了。

日复一日,陶潜的眼里只剩下了酒和田。收成不好的时候,酒也没法酿了,陶潜只能看着一亩亩的荒地发呆,等到饿的不行的时候再去邻居家讨点干粮糊口。

今年的收成依然不好,眼看着家里的存粮又要见底,陶潜寻思着要如何渡过这个荒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县城里的父亲故友处碰碰运气。

顺着当年的路,陶潜又到了渡口,那时的陶潜笃定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搭上最早的一艘船,顺着当年走过的溪水缓缓前行,一缕阔别许久的情愫开始在陶潜心底升腾,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刹那间,那片桃林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光,猛地照进陶潜眼中,粉色的桃花开的正旺,仍同当年初次相见般百媚千娇、摄人心魄、如梦如幻,陶潜惊呆了,张着嘴痴痴地望着,险些从船上跌落下去。

“船家,能……能靠岸么……停……停到对面的桃林那里……”

“那哪靠的了,水那么急,船会翻的。”船夫朝着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陶潜翻了翻白眼。

陶潜恨自己不习水性,发誓下船第一件事便是去学游泳。

眼睁睁看着桃林远去,陶潜只能巴巴地望着,缓缓闭上双眼,两行热泪顺着突起的颧骨一点点滑了下来。

朦胧中陶潜又进到了那个山洞,被那道亮光照的睁不开眼,亮光渐渐消失,陶潜已走到了洞的另一头,眼前却是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

这儿像是一片从未被凡尘沾染过的世外之地,一望无际的田野浸润着泥土的芳香,整齐的屋舍一字排开,屋檐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晨露。

蔚蓝的湖水镶嵌在碧绿的田野中,挺拔的桑树垂下浓荫,交织在成片的竹海里,微风拂面,仿佛还能听见竹叶沙沙的声响。

田间小路交错纵横,时而能听见鸡鸣和几声犬吠。

农田里耕作的男女有来有往,恬静从容,衣着却和陶潜有几分相似。

白发苍苍的老者和垂着短髻的孩童相互逗趣,自得其乐,一派宁静祥和……

正当陶潜看的入迷时,几个路过的村民迎面向他走来。

眼见这个不知打何处来,张着嘴四下张望的生人,大家既觉好笑又感惊讶。陶潜自觉有些无理,作了个揖,慌忙表示无意冒犯只是碰巧路过而已,并把自己如何从桃林一路寻来的经历描述了一翻。

村民听后也不责难,反倒盛情邀请陶潜去家中做客,又是杀鸡又是摆酒,搞的陶潜倒有些不自在了。

邻里听说来了个外人,都跑来凑热闹,你一言我一语的和陶潜攀谈,觥筹交错间,陶潜早已满面红光。看着这久违的热闹光景,胸中积郁的苦闷也像是去到了九霄云外,陶潜好不快活……

“嘿!嘿!睡挺香的啊,到地儿了,赶紧下船!”船夫真是烦透了陶潜。

陶潜猛的醒来,搽了搽嘴角的口涎,他有好久没睡过这么香的觉了。下船走在路上,陶潜不停回味着桃源里的景象和欢愉,倍感快慰,看到四周的一草一物都满心欢喜,犹如重获新生一般。

陶潜顺利借到了银子,捱到第二年总算迎来了好收成,又有余粮可以酿酒了。

借着好光景,母亲托人给陶潜说了门亲事,陶潜爽快答应了。

新媳妇过门第一年,就为陶潜生了个大胖小子,陶潜抱着儿子,脸上乐开了花。

贴着喜字的窗格外,一树桃花正娇艳的开着,芬芳四溢。


(四)

人都极易忘记所受过的苦,留下的反倒是美好回忆。陶潜似乎也忘了自己当初为何要回来。

远在京城的叔父又给陶潜来信了,引荐他去新任江州刺史桓玄将军门下入仕。这已是叔父寄来的第六封信。

娶妻生子后叔父就不断劝陶潜再次出山,陶潜都以照顾家中老小推辞了。

离叔父的上封来信已过去好几年,而今,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自己却寸业未立,陶潜不免遗憾。这一次,年近不惑的陶潜有些动心了。

家父的话语又回响在陶潜耳边,初次远行时的憧憬又开始敲打那颗不安分的心。

陶潜迅速打点好家中事务,马不停蹄地向江州府赶去。

怎料命运换了身衣裳,又像当年一样,向陶潜露出了诡谲的微笑。

刚进江州府,陶潜便见一队侍女正在堂中热舞,桓玄正坐当中,身旁两个丫鬟衣不蔽体,娇嗔着向他敬酒,桓玄左拥右抱的忙活着,压根没留意到闯进来的陶潜。

还沉浸在兴奋中的陶潜顿时傻眼,正在犹豫是否起身离去,却被桓玄瞧见,陶潜只好自报家门,将叔父的引荐信呈给桓玄。

桓玄看过引荐信,顿时报以讪笑:“既然来了,就先委屈在我这做个参军吧,我桓某还是很爱才的。”

陶潜哭笑不得,心想这人虽然巧言令色、私生活混乱,但若真如叔父所说忠君义胆,又能赏识任用他陶潜,或许也能做成点事的,便暂且留了下来。

陶潜的道行还是嫩了些。

自此以后,桓玄便再没理会过陶潜,对他而言,不过又多了一个江州士族的招牌而已。陶潜却在那暗自较劲,觉得自己再次被玩弄,愤恨不已。

这日陶潜正打点行李准备回家,忽闻门外哄闹,于是放下行李,出去一看究竟。

眼见一队侍卫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囚犯正前往刑场,陶潜一打听,囚犯乃荆州名仕,还是桓玄年少的挚友,因不愿入他的麾下,被桓玄捉过来扔进了大牢,吩咐今日处死。

陶潜听闻过这位名仕,很是敬重,一路跟到了刑场,见到桓玄,陶潜厉声阻止到:“将军乃仁勇之士,断不可错杀荆江名望,何况这位名仕还是将军年少的挚友!”

“少他娘废话!一抄书的参谋也敢来训我,老子要杀谁还轮的到你来允许吗,再啰嗦老子连你一块儿杀了!”桓玄瞪着陶潜没好气地骂了一通。

陶潜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今非昔比,自己只不过是个毫无实权的小小参军,捏死他不过捏死一只蝼蚁一般。陶潜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感到周身瘫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陶潜被严加看管起来,不得迈出江州府半步。他恨自己除了舞文弄墨一无事处,刀枪棍棒无一会使,更别提去和侍卫拼命。

陶潜被桓玄架去起草讹诈军饷的奏折,稍有不从便拳脚相向。他恨自己一时糊涂入错了门,一生报国之志如今却落得欺君犯上的境地。

陶潜被逼携带自己起草的奏折进京面上,眼看着城外饿殍遍野,城内却歌舞升平。他恨自己无能,无法在这乱世之纪进献自己哪怕一点点绵薄之力。

陶潜见到圣上,以死进谏痛陈王朝的种种弊病辛酸,却被当成乱政的侫臣呵斥滚蛋,连正眼都没被瞧上一着。陶潜笑自己枉自一生蹉跎,想要报效的竟是这样的君主和国家。

回到江州府,陶潜已没有一丝气力,那所有的狂傲、风骨、悲恸、壮志,都化作一缕无奈的青烟,消散在江州府前滚滚奔流的江水之中。

“那片桃林还一如往昔吗?”陶潜望着那奔腾的江水喃喃自语,思绪飘然游走到了桃花源那场未散的筵席中……

有些微醺的陶潜看着围坐的村民,望了一眼这如同仙境的世外桃源,艳羡地问道:“你们是如何寻到此处的啊?”

村民答曰,当初先辈为躲避秦时战乱,无路可走,才带着妻儿老小一同逃进了这里,后来就再未出去,渐渐的与外界也失去了联系,直至遇到他这个外人到来。

陶潜问他们是否知晓如今的世道是何光景,众人均表示对那汉朝的事都一无所知,更何况陶潜口里的什么魏晋之殇。

陶潜甚是羡慕村民的安乐,借着酒性,索性把自己的遭遇、委屈、愤恨、不甘、无奈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大家纷纷表示无比感慨,并安慰陶潜功名都乃身外物,实在不必太过伤感。

倒完苦水后,陶潜畅快了许多,积攒多年的怨气似乎也随之飘散。陶潜又回望了一圈那无比清澈的田野、湖水、阡陌和竹林,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村民们送陶潜回到来时的地方,请求他万不可把这里的境况透露给外人知晓,陶潜点头应许。

不日,陶潜接到母亲病故的家书,总算可以借此离开江州府这个伤心地。

回程时陶潜特意由水路而走,可惜正当岁末寒冬,一片萧瑟,陶潜再没能找到那片桃林。


(五)

服丧三年,时局变动,桓玄发动叛乱被镇压,为撇清关系保全性命,陶潜无奈又去往新任州官的账下做了几年参军和县令。寂寥之时,陪伴他的除了美酒,还有那片无人知晓的桃花源。

尘埃终究仍会落定,在仅有最后一点尊严的驱使下,陶潜赫然拒绝为区区五斗米的俸禄向前来巡视的小小督邮弯腰献殷,断然辞去县令之职,以能作为的最体面的方式告别了自己的官场生涯。

陶潜彻底归隐了。

可惜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一场意外的大火就将陶潜的所有家当烧了个精光,无奈只得举家外迁。

大半辈子过去, 陶潜凄然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当初最清贫时的境况,靠天吃饭、破衣烂衫。

收成好时喝酒做赋,食不果腹时四处周济,偶尔也会叹惋圣上昏庸、奸臣当道,世道越发不如从前。

唯一不同的是,每每想到那未成实现的抱负,或遭遇饥寒交迫的窘状时,陶潜总爱看向陶家坪的方向,在光线好的时候,能隐约看到陶家坪边上那座南山的轮廓。

孩子们以为父亲偏爱远山,羡慕老父亲总是如此豁达悠然,他们哪里知道,父亲其实是在看那南山下的溪谷,和溪谷里那片烟雾朦胧、倩影摇逸的桃花林。

渐渐老去的陶潜终于病倒了,恍惚中似乎又进到了那片桃林,穿过那狭窄悠长的山洞,看到那豁然开朗的光,望过那碧绿的田野和竹林,听着竹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宛如天宫里的风铃,村民们在陶潜的耳边说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忽然,陶潜看到一个黑影消失在远处,像是尾随自己而来的船夫,或是穿着道袍的王刺史,亦或是提着铡刀的桓玄,那人先陶潜一步奔了出来,把桃源里的一切都告诉了残暴的太守。不多久,官兵来了,在桃源里连烧带抢、疯狂肆掠,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被掳走,火光四起,桃源转眼间便灰飞湮灭……

一觉醒来,陶潜老泪纵横。

苍老的陶潜吃力地走到门前,呆呆的忘着那幽远的南山,提笔写下了陪伴他一生的故事:

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不几年,陶潜便走了,面庞朝着南山下溪谷的方向,宁静而安详。

从此,再不曾有人见过那片桃花林。

(全文完)

本文是以艺术家为蓝本创作的小说故事,是在其真实的生平基础上进行的加工和再创作,目的是为更好地解读作品。非传记,也非纯虚构,特此说明。

你可能感兴趣的:(陶渊明丨茫茫无涯,一谷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