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似忌惮这湖水镜面,静静立在岸边,等着那人从湖水中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精赤,面容还是拉姆的模样,但却又要年轻许多。似乎是陈学文,但又不太确凿。拉姆虔诚,陈学文慈悲,而这人通明。
他可能是陈学文与拉姆之间的那段连接空白,主角终于登台亮相了。我穿越玄机迷雾,等待一场压轴大戏。谁料却是一个开场序曲。
我从刀锋山脊的阴影中走到他面前。他仿佛与我熟识多年,竟不问名姓来历,淡淡稽首道:
“学文回来了。”
我含笑回礼,心中生出感慨来,一去经年,只寥寥数字。多少轻描淡写的过往,都是铭了心的淡忘。
黑月冷冷地踱过来,在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住。陈学文举步上前,朝黑月拱手施礼道:
“谢过师兄。”
黑月额头的亮光早已隐淡,那月牙挂在眉心,倒添了几分灵性。它抬头注视着陈学文,像一段运筹帷幄的思索。良久,转过身,朝着山壁的一处黑白缝隙走去。
陈学文恭谨地跟在身后,不一会穿了一身灰色棉布僧衣走了出来。
“这是我师父示寂后给我准备的。大概只有黑月知道。黑月足足守了十二年,等我回来穿上这身衣服。”他望着远处的虚空,双手合十,“我走了十二年了。”
“示寂?”我不太懂这些法门,只好开口问道。
“修为高的人可以预知自己的生死。我师父提前三年就知道了自己的日期。我却在他圆寂前一年着了魔怔,他是料准我有此一劫,能不能度,全靠造化。没想还是师父搭救了我。”
“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
“我不是出家人。”陈学文略一愣神,轻轻摇头,缓缓解开自己的僧袍,露出胸前一个黑点结痂,“我跟你一样,都中了离魂之毒。”
“你是说你也被那种蚂蚁咬过?”
“这种蚂蚁叫离魂。传说本为地府阴使孟婆司掌,专为前世生魂抹去记忆,化解世人恩怨情仇。有些生魂执念太甚,放不下,逃回人间作了孤野游魂,也就将这离魂蚂蚁带了回来。”他边说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接着道:
“离魂专噬恩怨,只要你心中没有嗔痴怨念,就无妨碍。倘若不然,就勾起心心念想,失了本心本性,变作离魂了。”说完,他指着我胸口的黑痂,“这就是劫。”
“离魂会怎样?”
“我的离魂是拉姆,你的离魂呢?”他并未直接回我。
我心内狂跳,早已信了他所言非虚。
“鱼儿。她在我发病兆的时候出现了。她还给我留了字。”
“什么内容?”
“都在经书后面,全是藏文,我看不懂。”
陈学文直直盯着我的眼睛,我有些惶恐躲开了。他看出了我的胆怯,长叹一声,又仿佛自言自语:“难逃此劫。”
说话间,黑云似有异象,又生出五彩极光来,比刚才光亮了许多。温泉也变作了汤池,热气陡然间都蒸腾起来,与五彩光华相遇,缓缓勾画出一个人影。
陈学文见那人影乍现,面色立改自在静观,颔首垂目,立马跪拜下去,口中拜道:
“师父。”
刀锋隐匿,月光将山脉阴影驱散开。此时温泉湖水咕咕作响,竟生出些音调来,声响越来越大,卡格博峰也作了回应,引得雪山群峰都从月色沉睡中醒过来,齐齐轰鸣,像一个年迈长者的说话:
“我佛慈悲,你回来了。”
陈学文将头深深地埋在雪地里,两肩发抖,许是为这期望和辜负,还是伤了心了。
黑月立在一边,嗅了嗅他,朝着光华一声长啸,仿是与这师徒托付一场告别。月色下,狼群又显出踪迹,黑月没再回头,朝着狼群奔了过去,不久,就再也不见了。
五彩的光闪耀着,从白到红不停转化,黑云化作一个口袋,将五彩和热气都吸了进去,不一会光景,又演化出来一个熟悉云彩。
“∞”图案。此时,又传来山脉轰鸣的最后一声回响。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声色尽收。一瞬间似换了天地容颜,又成了初来时的暗黑模样。
陈学文从雪地里爬起,脸上似还有湿的痕迹。我已不再急切,指着空中的残影问道:
“这个图案有什么深意?”
陈学文望过去,沉默许久,开口道:
“不可说。”
一时无话。村长领着我们往回走去。雪地似乎轻浅许多,陈学文每一步都踏得轻盈,不像我这般大费周章。不一会就将我甩开十来米远。我暗自咬牙,加快频率往前捣去,一个用力过猛,陷在雪坑里无法自拔了。
他似明了我的窘境,回过来助我起身。他打过来一只手,说道:
“你机缘很深,尘缘未了。再往前走,也走不出此境此时。”
叶是根的叙事,诗有花的动机。我在困苦里挣扎,终无法断了这执念逻辑。
“你以后叫我能空吧,”他突然开口道,“我穿上这身衣服,就可以配这个法号了。”
我岂敢造次,尊了一声“能空师父。”
他回头看我,满是深意,摇摇头,却不道破。
“也罢也罢。我也要去那个地方。天意如此,就让我们走此一遭。”
“是什么地方?”
“你要去的地方。”他望向卡格博峰,眼神似越过千古,干净悠长,“我们终究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