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状裂缝（二）5/28

（陈辰作品）

二。闽浩

“阿弟！阿弟！”

是依妈，闽浩听不见声音，但看到是依妈，他松了口气。换成阿爸的话，他得挨骂，搞不好，还要饿肚子。依妈焦急地拍打闽浩的脸颊，嘴巴一张一合，“阿弟，阿弟”地叫着。过了一会儿，闽浩感觉得到疼了，一把推开依妈。依妈倒没有生气，看看闽浩眼神活络了，不再魔障了，用袖口擦擦自己的眼角，转身做饭去了。

闽浩低头看看双手，双脚，再看看四周，是自己家，裂缝已经消失了。

回想起来，第一次看到裂缝时，闽浩只有三岁。

那天晚上，他早早地睡了。不晓得几点，他突然吓醒过来，起身坐直，看看周围，依妈和阿爸不在，只有大姐二姐三姐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闽浩正准备继续睡下去，忽然外头好像有什么声响，“突、突、突”，有人在敲梆子么？闽浩一骨碌爬起来，小身体扒着窗框，往外头看。

外面一片漆漆黑，再远一点，能望见乌黑乌黑的海水在翻滚着翻滚着。哗啦啦，熟悉的海浪声里，好像传来有人在哭的声音，到底是谁在哭？小小的闽浩用尽力气睁大眼睛。月亮渐渐穿过云层，淡淡的月辉洒下来，洒在村子里，也洒进闽浩家的院子。是不是阿爸依妈要回来了？闽浩又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只有风吹过银杏树，叶子哗啦啦响。但是有什么不对劲，很不对劲。

如果可以，闽浩希望自己没有醒来过，像平时一样香香地睡着，或者被大姐紧紧搂着，起不了身也可以。然而不行，闽浩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过，他双手抓紧窗框，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是银杏树，闽浩的眼睛锁定了院子里的银杏树。阿爸说，这棵银杏从他爷爷，闽浩太爷爷那时候就在院子里了，每年都掉许多白果，依妈烤了给闽浩吃过，香香糯糯的。银杏树干很粗，闽浩和姐姐们手拉手，都合抱不起来。夏天里，他常和姐姐们在树底下追逐嬉戏，秋天，树叶则会变成金黄金黄，风一吹，落在院子里厚厚的一层。

然而这一刻，银杏树却静静的孤立着，灰褐色的树皮发出蜥蜴般的冷光，风也消失了，树叶被什么抽走生命力，成了僵硬的尸骸。闽浩没法呼吸，整个世界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涌出，淹没了所有的东西，浸满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闽浩看到了，银杏树投下的影子，怪异地分成了两瓣儿，像是被雷电从中间劈了一刀。一团黑影子从树影的裂缝中挪出来，先是很慢很慢，从树影子裂缝中间挪到了树影子边上，然后极小心地，和树影子分离开来了，似乎发现周围没有危险，黑影子挪得快起来，爬上了阿爸晾着的渔网，又攀上了依妈晒的鱼干，最后大张旗鼓地挪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一团团黑影子，在村子里晃悠，不一会儿，整整齐齐地，下到海水里去了。

二姐起夜，发现闽浩时，他赤身裸体躺在院子里，胸口粘满了呕吐物。当晚，闽浩就发起高烧。依妈用生姜给他擦手腕，又用酒精擦大腿根，都没用，又找人来念经，灌了符水，还是烧。烧了十天十夜，村里的医生让家里准备后事了，阿爸伤心地跟依妈说，阿弟可能是来投胎来讨债的。

直到第十一天破晓，闽浩的烧突然退了，额头一片冰凉。之后，又过了两天，闽浩才悠悠转醒。不过，从此以后，闽浩就常常发呆，傻傻的，别人跟他说话，他像听不到一样，眼珠直愣愣的不知道看着哪里，他说出的话，也奇奇怪怪，别人听不懂。

因为脑子不好，闽浩一直都没有上学。田间地头地撒丫子跑，自由自在，虽然家里常常揭不开锅，靠吃野菜和地瓜片度日的情况也是常常有，但对于小孩子来说，有爹妈照顾着，时不时和姐姐们一起到海边捕鱼捉虾，日子也算过得无忧无虑。

闽浩九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天边还挂着火烧云，闽浩格外开心，阿爸买了他一直都很想要的变形金刚回家，依妈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小菜。抱着变形金刚睡下之前，依妈跟闽浩说，阿爸终于等到了蛇头的消息，可以出发了。

“阿弟，爸妈不怕苦，但怕你和姐姐们出不了头。”

阿爸几年前帮过蛇头一把，蛇头答应他带老婆一起走，从大连那边去日本，但要蹲集装箱，不能带小孩子。姐姐们大了，留在村子里自己照顾自己，阿爸特意把闽浩托给了在长乐的小叔叔一家照顾，明天一早要出发送他去长乐。

闽浩还记得，去长乐一路上，阿爸很沉默，依妈却不停地跟他说话，说什么，闽浩当然听不到，他第一次看到裂痕蔓延到身上，长长的裂痕从他脚边的地上，一路爬上了他的小腿。

小叔叔的儿子光耀比闽浩还大三岁，已经考上长乐的重点初中，成绩很不错。阿爸希望闽浩和光耀多在一起玩，小叔叔也托熟人帮闽浩报了小学。光耀懂事得很，常常帮闽浩补课，一遍不懂讲两遍，两遍不懂讲三遍，比老师耐心得多。闽浩勉强跟上进度，终于在十五岁时，升进初中。

小叔叔给阿爸依妈写信报告，两人高兴地寄过来一张合影，还多汇了几千块钱，鼓励阿弟好好读书。合影里面，阿爸瘦了点，依妈白头发也多了，不过两人站在大阪心斋桥的古力高广告牌下，笑得挺开心。

“男人就要有勇气出国，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在家里吃苦受穷。”这句话，小叔叔常挂嘴边。

于是，闽浩初中还没毕业，哥哥光耀也要出国了，去的是美国。就差几年，蛇头用的方法也不同了。新方法叫做“换人头”，不用蹲集装箱，不用坐船，改坐飞机，先飞到泰国，换上假护照，然后再飞几个其他国家的国家，最后到美国。相比以前压上身家性命，这种方法简直舒服得像旅游，但费用当然也更高。闽浩知道，阿爸依妈寄给他的钱，被小叔叔扣下不少来，给光耀出国用了。

“阿弟，哥哥出去后，你要继续读书。等你也出来了，跟着哥哥，哥哥照顾你。”

闽浩点点头，一些断裂的片段，被连接起来了。

“哥，求你件事……”

“什么？”

“不要随便生小孩，还有，保护好你的名字。”

“……”

回到目录

30天写作营--78足马

环状裂缝（二）5/28

二。闽浩

你可能感兴趣的:(环状裂缝（二）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