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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骆寒山也惊于这女子的出现,先是一呆,但见到她小旗摇动,数十具小车布置停当,心中不由一紧。
在经武堂时,曾习过《兵论》九篇。其中第七“敌我篇”道,“青壮少年冲阵,定逞血气之勇;老弱妇孺临敌,必有非常手段。”
两军交战,兵凶战危,老弱妇孺无不敬而远之;若能上阵,不是危城败军,无兵可用,便八成是有所倚仗。城上女子在众军环绕中发号施令,虽显得弱不禁风,但兵卒将士,遵其号令而行,却是谨守法度。这女子定非常人!
这想法不过如电光石火般在他心中闪过,城上形势又是一变。那女子将旗子又用力一挥,数十具小车一齐发动。刹那间,城上风声大作,万弩齐发。冲在最前面的攻城诸军一片片倒下。一时间,天水城下积起一层尸体。
骆寒山没想到胜负居然于顷刻间易手。凭空冒出的这个女子和数十具弩车,刹那间便将中军的攻城之势打得烟消云散。他嘶哑着声音喝道,“盾牌军快上前,接应伤者退回。弓弩手回射,压住城上!”
他不顾攻城的已是中军而非他统率的左军,一句句命令传出。他身边的传令官头脑还算清醒,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传令。
“快按骆将军的话传令!”骆寒山猛回头,才发现楚图南已经策马抵近。传令官听了楚图南的话,再不怠慢,急驰而去。
他们所在处离城关不算太远,快马片刻便到。左军本在中军两侧,此时已分不清做战序列,开始向中间靠拢。听了将令,两军盾牌兵源源上前,堆在阵前,弓箭手也纷纷列阵回击。一时,城上下箭如飞蝗,密若骤雨。但阵前惨呼之声仍然不绝,盾牌军却也抵挡不住城上射下的硬弩,有些人弃掉盾牌,径自回头跑去。
骆寒山见状更是吃惊,不由甩手一鞭,催马向前奔去。他迎面正遇到数个溃散下来的左军兵士,不由断喝道,“临阵脱逃,军法从事!”
几个士兵愣了一下,有一个认得他,颤声道,“骆将军,敌人弩箭太强,兄弟们实在抵挡不住!”骆寒山吼道,“放肆!阵前惑众,扰乱军心!该杀!”他话犹未落,右手摘枪,一枪刺去,将那士兵咽喉刺个对穿。余下几人见状大骇,又扭头向回跑。
骆寒山双目欲裂,一路催马向前。他听得身后擂鼓声一阵紧似一阵,马蹄声密如初夏冰雹,情知楚图南也赶了上来。
周围兵士见两军主将不顾矢石,亲自冲到城下,士气登时提振了不少。骆寒山来到盾牌军中,右手持枪,督促身边众军重整队伍。
此时,地上已倒了不少盾牌军士,军中用做防御的方形巨盾被扔得到处都是。骆寒山见到地上盾牌,又是一惊。这些巨盾以硬木裹以牛皮制成,平日攻城用来抵挡城上掷下的石块、滚木、灰瓶等物,既坚且韧,寻常弓箭根本奈何不得,八百石的硬弩也只能插在盾上,极少能穿过。如今巨盾却被射得支离破碎,不少盾上数个大洞宛然,显是已被洞穿。倒毙于地的盾牌军身上多是一片血污,插着贯穿前胸后背的弩箭。
城上射下的弩箭居然穿透方盾后再将人对穿!寻常弓箭与此一比,简直成了稻草秸杆。此等威力,只怕超出军中弓箭五倍以上,显非人力所为。城头数十具小车中所载,当是如此神兵利器。
他还在惊愕中,城下又是一阵箭如雨下,最靠阵前的盾牌倒伏一片。两翼的弓箭手还击之势甚弱,根本如隔靴搔痒,在城上强弩如潮般攻击下,伤亡更惨过盾牌军。
骆寒山见此情景,已知再战无益,只有多所损伤。他有心下令撤军,又听到城内呼号酣战之声犹存。虽然这声音愈来愈微弱,但显见顾安命尚在率残军死战,只盼城外援军速速破城救援。
他一踯躅,“撤军”两个字便说不出口。
“遇敌轻动,克敌大忌;临战不决,取败之道。”《兵论》九篇中的要旨,流过心中。骆寒山不由在心中暗叹,如此犹疑,如何做得当世名将?
他才一转念,眼前风声呼啸,一支弩箭已射到面门前。骆寒山不及细想,仰面矮身,横枪去格。铮然一声,这支弩箭被挡得偏了方向,斜向上飞起。箭枪相交,激起一溜火花,震得骆寒山胳膊一抖。
他低头看去,见枪杆上被划出一道深痕。一阵酸麻的感觉如电击般自右肩窝传来,右手几乎握不住枪。胯下马也倒退了两步,咴咴嘶鸣。他身边的亲兵也有数人中弩箭倒下。
身后的楚图南终于沉声道,“撤军!”此令一下,大军耸动,争相后撤,唯恐落在别人后面。多亏各旅各营统领多经战阵,全力约束,才不致大军一溃千里。
骆寒山似乎觉得飞来的弩箭少了些,心有不甘,不住回望天水城头。那女子见攻城军退去,只略略左右摆动两下小旗,天水守军的弩箭便稀稀落落下来,但也不见天水军开城追击。
天水城下遗尸累累,生者已如潮水般退去。城内的厮杀声已经弱了许多,几乎听不到,但传入骆寒山耳中,仍如惊涛拍岸般动人心魄。
明知顾安命仍在率人死战,数万大军却不得不撤,眼睁睁看着他们遭人屠戮。战阵之上,慷慨赴死,本是常事,但这种近在咫尺又相救不得的无奈让人如何担当得起?
大军终于退得远了,城中亦归于寂静,不知是离得远了听不真切,或是顾安命的残军全数覆没。纵然他们仍在支撑,也过不得一时三刻。
骆寒山喟然长叹,杀伐武功,垫着的无不是累累白骨。天水一战,纵然是以朝廷之名伐反叛之军,当真要牺牲千百人的性命么?虽说做大将难免阵前亡,但十年以后,谁还会记得顾安命之名?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天水一战?也许只有陈旧的功劳簿上仍有此一笔罢了!
这一战,左军一旅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三、四百马军,战力几全失。左军无异于折了一臂。两军尚未见阵交战,大军便几乎损了十分之一。似这样损失,并不多么罕见,但天水守军伤亡不过以百十计,从军以来,从未有此悬殊大败。
骆寒山右肩抖动起来,他不由伸了左手去捂。过了十几天,看来还是用不得力。不知是那弩箭太霸道,还是自己不中用了?
他抬起头来,繁星点点,散着柔和之光,丝毫不见肃杀气象。遥远的京城中必定也是这样的温柔星月之光,映着九楼十三阁的灯火歌舞,却照不到天水城下枕藉的伏尸。
那女子是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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