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第三章第一节)迷途

第三章

第一节:迷途

        少年陈雷退学后,在社会上晃荡了一阵。学校固然无趣,顶着学生的头衔,至少觉得有个寄托。现在可好,每天醒来脑袋都是空茫茫的一片,不知道要去哪里。流浪孩子的生活基本是从夜色里开始,到曙光中结束。陈雷和他们又有小不同:父亲的权力给他带来不小麻烦。比如听说他退学了,像约定俗成似的,隔三岔五都会有人前来看望。父亲放弃了对他的管束,同时放弃了对他的期待。学校事先征询了父亲的意见,他说:

        “这孩子我也没办法管,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结果学校真让他勒令休学了。他呆在家里,应接一拨拨的大人:他们有的塞给他一封大红包,美名“慰问费”,有的则介绍在某某学校的某某校长是熟人,暗示可以将他插班,有的干脆赤裸地告诉他:不要担心,就算没有学历,我们也能给你安排个好工作。他们绝不是古道热肠,爱心泛滥,所以在所有利诱背后,都紧跟着下一个问题:我的那块地基批下来没有或是我打的报告,陈主任怎么说?

        少年陈雷厌烦极了。他不是传声筒,更不要做旁人拿来和父亲交易的筹码。这样,在白天,他也尽可能地溜出去。他一个人冷清地走着,有时想到齐朵朵,他觉得他跟她的距离更远了。

        这种单调无聊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半年后,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陈雷结识了两位做生意的“小老板”。小老板只是外号,事实上,他们卖点洗发水沐浴露什么的。他们兜售的办法很原始,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所以成功率很低,基本上赚来的钱,还不够填饱肚子。可是他们能言善道,他们穿着廉价的西装,梳着中分头,对这一群流浪儿们夸夸其谈。他们邀请孩子们上了几次馆子,点了一堆美味佳肴。他们的言论夸张,但这夸张里,也裹含了一些事实,他们不过放大了这些事实罢了。他们的经历一脱离嘴巴,就成了另一份可能存在的现实。现在,这群孩子们对“小老板”是极其崇拜的了:看吧,他们到过那么多地方,做过那么多事,赚的钱能时不时请自己下馆子。——陈雷也有钱,他的钱是父亲给的,一样是钱,小老板的就多了几分传奇色彩,使孩子们更向往。

        羡慕归羡慕,当小老板收拾物什,准备迁移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孩子们只能说“恭喜发财”或者“一路顺风”。他们毕竟是扎根在这片土壤上的,这里还有阿猫阿狗的家,还有一两位血缘至亲。两位“小老板”极力游说,把外面的世界描述成遍地黄金俯首可拾,他们仍旧你看看我,我觑觑你,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自然也有例外,这例外就是陈雷。

        前面说过,陈雷找到了流浪儿这个暂时栖居的群体,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除了金钱,他们并不会对他表现出多大的依附来。少年陈雷心里十分清楚。小老板的建议虽然谈不上高明,至少能让他感觉到热忱——最关键的,他不再想伸手问父亲讨钱,他更不愿意看着时间流失而无所事事。他需要找份事做。他要让父亲、齐朵朵的编辑母亲,及一切看不起他的人,都不再忽视他的存在。就这么,他最后一回问父亲要了八百块钱,和“小老板”一同踏上了南下的列车。火车行驶了两天一夜,终于抵达广州。说是广州,其实是北边距离花都城市还有几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小老板们拿走了少年陈雷的钱和身份证,将他安排在一套租来的农民房里。在这里,陈雷见到了更多从四面八方来的青少年,四十平方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草席铺成一长溜摊在地上,角落处摆着几筒挂面,一只电炒锅和一袋粗盐。几个男女围坐着打牌。更多的人则是木无表情地呆坐,这些人看起来神情乖张,眼神戒备,陈雷踏进房子,有几位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眼光松散又带点儿嘲讽。少年陈雷直觉不妙,果然到了傍晚,大家煮了锅面就地分食了,都安静地向另一间大屋子鱼贯而入。这时两个“小老板”忙碌归来,一脸严肃地进了大屋。这屋子摆着整齐的长凳,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方白板,“小老板”们走到虚拟的台前,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表宏篇演说:主题为如何更好地结合资源,创造最大效益。他们举例证明,钱是一种再生资源,就跟一只能下蛋的母鸡没有区别。他们擎着水彩笔在白板上涂画,不一会儿,一幅严谨的组织架构出现在陈雷眼前。经理、主管、组长、员工,呈金字塔状。“小老板”说收入多少完全凭个人能力决定,只要你招的下属越多,交的入会费越多,你的提成也就越多。他们说得口沫横飞,滔滔不绝。陈雷瞬间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公司,明明一整个传销网络!但对于他,这种经历是新鲜的,他并不真正排斥。他边听“小老板”介绍公司的产品——也就是他们所推销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边偷偷窥视身边的人群。很显然,人们是被魔化了,他们捧着笔记本,飞速地在上面记录,偶尔掀起眼皮朝讲者看,带着几份尊崇。少年陈雷觉得十分有趣,下课后他搭着小老板们的肩,俯在他们耳朵边说:

        “这是传销吧。”

        “小老板”竭力否认。他们说陈雷你怎么可以污辱我们的事业呢,这绝不是传销,你看,我们是有产品的,玩的不是空手套白狼,你看这些产品也都是正规的,他们指着瓶身上印着的模糊标签:你这样说就是诽谤,是不负责任!他们压低了嗓音:我们是在创业,创业肯定需要一些原始积累,是吧?

        齐朵朵给陈雷沏茶,慌慌张张的。她问陈雷你提前出来了?又觉得不好意思,咕哝地跟上一句:我以为——收住了话头。圆圆被撵进房间,从门缝间探出半个小脑袋张望。陈雷回应了声,朝另一间锁着的房门看了看。齐朵朵说我妈不在,她的脸迅速地红了一下。

        他上回和齐朵朵表白,是被朵朵母亲给拦截了的。其时她刚买菜回家,蹬了拖鞋,听到陈雷说照顾齐朵朵母女的话语。她的脸顿时拉长了,她说小陈我们朵朵才离婚,你怎么就提这种要求。言下之意,朵朵若是首肯,就是刚逃出狼窝又跌入虎穴的小羊羔,肯定还是逃不脱的苦。齐朵朵十分抱歉,送他出门,临别说了句:大家都不小了,还是仔细考虑考虑,我又拖着圆圆,怕她一下接受不过来。陈雷心知她拿圆圆作挡箭牌,主要还是为了讨好母亲。她们母女多年来相依相守,之间的关系微妙复杂,是拴着恨的亲爱。少年朵朵怨母亲干涉过多,从陈雷到周权,她处处警惕,像只惊惶的兔子——这直接或间接地催化了朵朵的苦难。那次意外怀孕令母亲大为光火,朵朵也挨了人生史上第一通耳刮。编辑母亲的素养,在这场意外中飘渺无踪,她拽着红肿着眼睛腆着肚子的女儿,跑到周权家兴师问罪。周权家的小阿姨正在搓麻将,东西南北中发白一手好牌,叼着烟斜着眼睛瞥了一眼齐朵朵:

        九筒。她说,十三幺,一家八片,给子儿。

        “你还有心思打牌?”齐朵朵母亲气得浑身打颤,“叫那个混账出来给个交待!”

        小阿姨停下洗牌的动作,轻蔑地扯出一只笑容来:

        “我说大姐,现在年青人,你情我愿的事情,你我管得着么?悠着点儿。叫你女儿做掉好了。医药费我会跟小周父母要的。”

        齐朵朵母亲气得瞠目结舌,迟疑了数秒。然后她突然在桌子上重重一撂,把麻将挥到地上:

        “叫周权那个混蛋给我滚出来!”

        周权的出场很随意,他光着膀子,套一条四脚裤,扭开房门。看见朵朵时,他显然有些吃惊——他说啥事啥事,吵吵嚷嚷的,叫人睡不好。他面对齐朵朵的编辑母亲和朵朵微腆的肚子装得非常镇定,他说就为了这事儿?这么意外?才一次就种上了?

        齐朵朵几乎瘫软到地上去。她面色青白,扯着母亲的袖子不断央告妈妈算了吧我们走,她的眼泪啪啪地掉在鞋子上,可是这对于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能起什么效果呢?母亲是愤怒,周权则是觉得好玩:之前他还为俘虏不了这女孩子的芳心而苦恼,这会儿她自动送上门来,还怀着他的血脉。——他并非真爱她,但生活实在太无趣了,这女孩子和其他人,比如现在躺在他床上的那一个——截然不同。他自然多费点心神去研究。女人的身体,剥光了都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她们的思想,从这个层面上看,齐朵朵要比其他女孩子高贵得多,可爱得多。他看着齐朵朵低垂的脸庞,染着泪花的睫毛,忽然就动了侧隐之心,他说阿姨这样吧,既然是意外,就让我负责娶她吧。

        周权想得很天真。他的概念里,嫁娶就是俩人吃住拉撒全在一起的生活。还可以肆意妄为,无所忌惮。但他的表情很真诚,掩饰并不是难事。——齐朵朵母亲一腔怒火,叫他这句话给搅得失了方寸。难道她来,就是为了恶骂一顿这臭小子然后扬长而去的吗?怪来怪去,就怪自己大意失荆州,怪女儿不够检点,给人钻了空子。她说你给我记着,实际上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叫周权记住什么,拉着朵朵回身就走,把怒气全撒在朵朵身上:恨,真是恨!才短短十几天,竟然出了这么丢脸的大事!她说齐朵朵你怎么跟你爸一样是个流氓,你爸是老流氓,你是小流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养出你这样道德败坏的女儿来,你叫妈的老脸往哪搁?她说你再哭也没有用这小孽种可怎么处置?她说门风沦丧我真恨不得死了算了。齐朵朵只是哭,她现在无从辩解,对肚子里的新生命极其恐惧,对周权给予的交待更恐慌。他竟然说要负责任娶她!那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可是她能够怎么办呢?她想起陈雷,如果他在,他会保护自己是吧。

        陈雷是在的。本来他并不打算回来,尽管是传销,日子干瘪瘪的,也并不叫人讨厌。他甚至觉得中了毒的“传销”人群更亲近,更贴己些。他们一同吃面,一道上课,轮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鼓吹幸福生活,好像真把日子过得多少滋润似的。汇款单从四面八方飞来,全落进“小老板”的口袋。他们的口袋和这支队伍一同逐日壮大,蒸蒸日上。“小老板”对陈雷还是念旧情的,譬如时不时会私下请他下馆子,或者看场黄色电影。日子就在打磨中锃光油亮了。陈雷体验到与以往生活的不同之处:这群人是有义气的。你看,虽然他两手空空,一样能喝酒吃肉——以往一直是自己在付出笼络人心,人心像聚沙塔一样支叠起来了,顶端得用金钱支撑着,没有了钱,散也散得快。现在不同,譬如说他生了病,小老板们会带回几片最便宜的消炎药。——人与人是不同的,现在他们是同一个团伙,他们的动机尽管有区别:一些人是为了赚钱,另一些人是为了早日回家。不管怎么说,为了达成目标,他们必须同心协力。

        小老板头一次和陈雷开口,态度诚恳而谨慎。他们夹菜给他,说小陈你也不是外人,算得上是公司的元老了,这么久了,你也熟悉了我们公司的运作。最近业务不好,还要养一大帮子人,难呐。陈雷饮了点酒,感觉确实如此: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像个大蒸笼,大家都要吃饭,是有困难。小老板们接着说:小陈你家条件比较好,本来这话我们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其实公司前景不错,只是短期资金出现了困难,你看能不能帮上忙,俗话说,帮助别人就等于帮助自己。

        少年陈雷犹豫了片刻,小老板们瞅着他,跟着说:

        我们是借来周转。等公司业务好转了就还你。不仅如此,我们还将分红给你。比如你出资两千,就有两百的分红。

        让他向父亲拿钱,有悖出来闯荡的初衷。可是也不好意思拒绝。陈雷思考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他正要给家挂电话,骤然门被踢开,闯进两批穿制服戴大帽的人来。他们严厉地要求大家面壁站好,双手抱头,他们说我们获知准确消息:这里是传销的窝点。你们统统上车去。陈雷随众簇拥出门,又进行了一次分流——他和两个小老板被带上呼啸的警车,隔着车窗,少年陈雷看到其他人四下离散了。他感觉有点悲凉,这不是他渴求的结束,他希望自己能像个战斗的斯巴达英雄,而不是被当作骗子团伙的一员,被窝囊地关进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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