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留不住1

十二楼病区在晚间放饭前安静得不像人间家属三三两两地挤在床尾,几扇窗敞开着风缕缕地溜进来,没有制造声音的胆量。病人斜躺着望向窗外,猜不出是看天还是看楼天灰戚戚而楼宇挺拔,仍有蹿高的趋势。在北京这属于再标配不过的景观,他们却看得努力持久、沉默,病服上的条纹随呼吸轻缓流动微弱地翻腾着几乎没有对话。这和我预想的不大相同,北京人不是即使在医院也照样磕瓜子摇蒲扇侃大山吗?哪像眼前这些只顾低头削水果的家属,刀工娴熟,安静得近乎肃穆。可能我胡同电影看多了,忘了来之前朋友反复交代这家医院全国心脏病患挤破头也很难住进来,托几层关系才帮忙搞到一个加急床位。都是刚做完手术和等着被推进手术间的病号,气氛能愉快得起来吗?还能余口气掩饰紧张就不错了周叔叔是例外,“视察完一圈回到1202,他还塞着耳机看《人民的名义》。“我这已经第二遍了!是真好看!”他时不时摘下耳机饶有兴致地评价两句,试图跟隔壁床老陈,也就是我爸,产生一些病情以外的交流。刚一起住两天,已经像对待老街坊似的,北京人的热乎劲儿老陈明显不太适应。他没看过这部大热剧,被周叔叔形容得再“带劲儿”也不打算看。猜得到,哪怕躺在医院他也还揣着以前在机关当领导的骄傲放不下。当年每天演绎77低配官僚剧,好不容易退休了还要重温过去?可算了吧。没像从前一样把这骄傲劲儿在人前表演出来,已让我松了口气。可能因为这是在北京,他那股来自三线城市的高傲有点水土不服,没太敢发挥出来?也可能因为这次生病受到打击他懵然之间省略了很多表情。原本饱满灵动的眼珠明显懈怠,像请了个长假,把眼皮当棉被随便一裹,没做开工的打算印象里他不是这样的,打电话让我来北京的时候声音也挺冷静,和平时没太大差别。但刚才远远一见面,这个从前孤傲、强势、决绝,像画像里看不见背影的男人,瞬间缩起脖子捂着嘴哭得像个小老太太。后来扭过身子羞于让人看见,但声音大概已经穿透病房渗进手术室了。包没放下就遇见这一幕,我身体有点僵硬,感到无所适从。等阵雨停一样等他哭完才迟钝地抛出安慰:“哎呀……好了,好了”本想再添一句“我来了”,觉得过于煽情下意识咽了回去。毕业后去上海工作,每年春节回家一次,这次突发状况算是今年第二次见到老陈。花了五分钟观察,半年不到他消瘦很多,没到夏季脸上已经晒得黑黄。以前脸颊上的斑就是这么成群结队的吗?我有点恍惚不大有印象了。头发倒是习惯性染黑了,帮他在网上买过几次进口染发剂,不知道用完没有。应该连眉毛一并染染的,有几撮白得扎眼。本想像小时候在他鼓起的硬邦邦的肚子上拍两下——类似在卡车上挑西瓜那样拉近彼此的距离——手伸出来发现曾被我嘲笑的将军肚已经塌陷,两人之间开阔得像旷野只好落手改为轻轻一抚余光里身侧有视线投射过来,我扭头,和一个戴金属镜架头发蓬松的男生四目相对。他倚着墙,射来的眼神像在观赏舞台剧。胸前挂着一台相机,手指放在快门上,好像随时要按下去。我应该没抑制住自己脸上复杂的神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兴致在医院里拍照的人,在我毫无预警地第一次看到自己老爸大哭之后。医院能随便拍照吗?他刚才拍了吗?我没问出口只是哀怨而困惑地看着他。可能是担心我冲过去把相机砸了,也可能是出于怜悯,男生最终没有举起相机,站着看了一会儿挪步出去了后来有几个晚上在医院门口的饭馆里帮各自的父亲买夜宵,聊起天来我有点惋惜,“当时你真应该照下来,我很想看看自己那时候的表情。很好形容啊,就俩字儿,超凶。”周卓然说。我翻白眼,“不是指瞪你的眼神好马那时看到眼前的男人,老陈,我爸,周身被一股从没见过的颓唐包裹着,我感到心酸旧时直勾勾、睥睨众生般的眼神不怒自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靡忐忑、不知要看向哪里的茫然。这巨大的变化仅仅是因为对疾病和即将到来的手术的恐惧吗?我感到疑惑。记得多年前他宣告离婚,年幼的我从一片狼藉中站起来说要跟母亲走,他眼里也没出现过片刻的黯淡和犹疑。如今那威严如行星陨落我感到震惊和难以消化。我可能很快就会忘了那感觉,真的。你应该照下来。”我又重复了一遍。“后来你去干吗了?去找我爸啊。周卓然用拎着塑料袋的肩膀顶开餐馆的玻璃门让他再溜达一圈儿别进来打扰你们挂着绳子的相机在他胸前荡来荡去,我跟在身后一头钻进北京的夜色里。大便没有?”护士又问每天早晨送药时问一次,中午送药时再问一次大了。”老陈乖乖回答,像一条拴着隐形锁链的大型犬。我歪过头想,当年他要是能如此温顺地回应妻子的一系列发问,他们后来不至于走到无路可走。女护士看起来比我年轻不了几岁,得到满意的回答后脸上有种完成任务的松懈,照例交代:“一会儿别吃太多,七分饱。”

“好,好。”老陈嘴上听话,但不多久就把我推出去买加餐。一直以来过的是十二分饱的日子,肚子塞满还能再喝点小酒,忽然锐减到每顿只有一勺荤让他极难适应,不到八点就饿了。“偷偷的别让护士看见。不然饿得胃酸啊,呼吸也跟着不太通畅了。”为了多吃一口碳水化合物,他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周叔叔作为糖尿病患待遇更惨烈,饭是医院配好的,唯一的荤菜也无法选择,据说有时还是假荤。但凡打开饭盒发现是蒸蛋水煮蛋或蛋花汤,他一天都要生闷气,晚半个小时吃药,晚一个小时大便,晚两个小时才报给护士。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抗议并没半点用,还是顽强坚持了一阵。算是他为1202病房定制的基本生存法则吧。之前卓然从不给他买夜宵,谨遵医嘱,但自从我们搬进来,每天加餐,他也略有点敢“造次”讨饭了。卓然说都是被我给惯的,他也跟着遭殃。“怎么人家有炒拉面我就只有清炒木耳?”周叔叔若胆敢攀比抱怨两句,卓然便毫不客气地让他少说废话。手术安排在下周二,我得在这里呆上一周,还好带着电脑,下午老陈睡了还能溜出去找个咖啡馆电话会议。让原本跟来办住院手续的三叔先回了,伺候老陈显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还是交给年轻人干吧三叔陪了几天已经开始抱怨酒店睡得不舒服医院不能抽烟,老陈屁事儿太多还总埋汰自己从他气呼呼的样子就能猜到,老陈肯定是使唤人的同时还管不住嘴,没少数落三叔的儿子不成器。有些底色是大病一场也覆盖不了的,尖酸、刻薄、任性、怕死……都被他维持得很好。好在我来以后,他精神状态已明显好转,脸上不再有随时预备痛哭的委屈。也恢复了些领导架势,穿着松垮的病号服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削个桃子吃剩一半扔在桌上,隔一会儿又歪七扭八地削苹果,啃完半个塞到我手里,“别人家都是探病的削苹果,你不帮我削还不帮我把尾收了?我只好接过苹果啃起来,其实想想,这么多年我都没怎么吃过他吃剩下的东西。又觉得那些倚在床边的家属确实像天生擅长削带皮水果,拿起刀一脸庄严和专业,像给汽车模型拧最后一颗螺丝。为什么呢,削出一个完美的不断皮的苹果,和病人最终能否痊愈之间有什么特殊关联吗。不过看到老陈有精力开始对窗外北京城的建筑进行评点,我感到些宽慰,对于像轻易被折断的树枝一样脆弱的父亲,我真是一点也不愿意面对。更拙于应对。从小没和他亲近过,有过也几乎忘完了。这位特殊病人,我没办法像关怀任何一个朋友那样拥抱他,也没办法像对待任何一任男友那样说贴心的话抚慰他。无法柔软地靠近对方在他和三叔撕双面胶般惨烈的兄弟模式中早已得到验证,延续到我身上更像某种遗传这么多年老陈自己是不是也已经习惯了?赶来北京陪他原本不在计划内,却经不住母亲几次电话催促还是来了——以为离婚之后他们早就各过各的了,没想到母亲比我更替他操心旧习难改吧?这么多年帮他料理起居像三十年给同一株树苗施肥的园丁,就算辞职了也仍然关心它今年长新叶了没,打虫了没,这个冬天太冷能不能熬得过去。老陈倒是安心当一株长了三十年还未成年的树。第一时间打给前妻商量病情,如同这些年总是断断续续委托她办理银行卡、保险、那些乱七八糟他不擅长的手续那样,有好事时不见踪影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才冒出来求助。他的自私几乎和母亲的宽容呈两个极端,多年来撕扯揉和着这个家,直到彼此像黏土彻底风干,断裂成失去弹性和力度的碎石对他不是没有过恨意。但也就和那些爱意一样无数次如流水从心里淌过,历经湍急最终纳入平静。生活里有更多人事占据进来,往事便如过时的床品被压在箱底了。想起在网上见过谁写的诗北方有风,有雪,没吹平的东西,抹平都得抹平。和周卓然是每晚例行买夜宵熟起来的街对面的春风包子铺打烊早,我们常常只能绕到旁边的川菜馆去。可能因为开在医院门口,川菜馆其实没几道正经川菜,都改良成清淡量足的北方小炒,老陈爱吃这里的西红柿鸡蛋炒刀削,周叔叔只能吃其中几样小菜一开始是找话题聊,毕竟稍有几岁代沟,卓然比我估计的还要年长几岁——倒是看不太出来。后来发现他比想象中健谈,和印象里的北京人相差不大,说话直接不绕弯子,日常语言里有不刻意修饰的幽默和一股“没什么大不了”的劲儿,话题开个口子总能延绵不断地聊下去。可能话说得多人也显得年轻吧?不像我,除了谈客户,剩余时候能憋就憋着,时间久了表情也趋于淡漠。这几年没怎么跟工作以外的人建立关系。刚来上海还有几个大学同学联系着,后来各自奋斗,各自恋爱,联络感情的精力所剩无几,也就散了关系铁的几个朋友是第一份工作认识的,历久弥坚绵延到现在。后来跳槽,升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微信好友快两千个,忙累之余也懒得再认识新朋友。聊天多累啊,笔友网友久远得像上个世纪的事,最后称得上朋友的,两只手数得过来。托关系帮我找床位的那肯定算一个。“你爸身体挺好?看起来像头一次住院。”卓然问我。通常走回医院门口我会等他抽完两根烟再进去。算是吧。”我认真想了想,“我妈说他从前只看过牙医,割过麦粒肿。我妈开刀他也只来送过两次汤。”我又补充。不知道卓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没想到会在北京一个叫不上来的地方,在住的酒店、餐馆和医院之间来来回回的路上跟一个和自己原本生活完全不搭边的人,说那么多话。那次手术母亲摘掉胸前被结核病菌感染的三根肋骨,整个人松懈得像没水可灌的热水袋,软塌塌地躺在床上。我上完舞蹈课被姨妈骑车载去医院,站在病床前,看姨妈用勺子蘸了水在母亲嘴唇边上点,并不让她喝。心里疑惑,为什么不让我妈喝水?以及,我爸去哪儿了?我还想补充点什么,噎住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医院对我和老陈来说,都太陌生了。你啊,别太逞强。”周卓然不止一次这么说了。“上次你帮我爸打饭,我就说了句‘糖尿病人的饭是另发的,你不知道怎么打’,你就跟受了侮辱一样给我怼回来还记得么?”不等我回答,周卓然自顾自地尖起嗓子开始模仿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打就这个口气说的,你真是刺儿球一样!戳不得我有点惊讶,其实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不喜欢承认自己不行。可能工作这么多年惯性使然不相信有什么事能难倒自己。手下两个团队从最初搭建到现在六七十号人,占据公司最核心的几个部门,年会和老板同桌吃饭顺便汇报工作,领取盛赞,藐视敌手,都觉得当初选择离开这个家,去上海奋斗是对的看着团队一天天壮大,有了幼时给白兔喂草给兰花浇水时等待收获的心情。虽然职场攀升路崎岖,一路走来还算有些运气,付出十分努力至少收到八分回报,第二份工作的第四年,整个大市场部就全归我说了算。部门里私下讨论,明年分期权基本上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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