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白房子

     

      我误入了一个世界——苍白的墙壁上贴着白炽灯刺眼的光芒,空气中漂浮着变质糖丸的味道,让人双眼沁满疼痛而出的泪水,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继续向前走去——猩红色的玛丽珍鞋敲击在倒映着人影的白色瓷砖地板上,清脆而沉闷,倒像是不合时宜的冲锋号角独自的狂欢。放眼望去,雪白的床单与被罩紧紧地绷在整齐排开的生锈铁架床上, 在这充斥着浑浊空气的狭窄空间里活动的人们,无不被塞在一尘不染的统一白色制服里,白衣之上是发紫干枯的嘴唇和空洞的瞳孔,“这哪里是人脸呢,这分明是沙漠。”他们水平如镜的眼神告诉我,我的玩笑心理和多余的脚步声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一点儿都不被欢迎的我像个哗众取宠失败的戏子,在嘲弄中灰溜溜地匆忙奔向走廊的尽头。

        我扭动冰冷的门把,望到白净的被子里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躯体——熟悉是同样浓黑杂乱的眉毛,同样乌紫而不对称的嘴唇,和同一个颧骨向右弯曲的弧度;陌生是他蜷曲的肢体,不再像我记忆中的如此伟岸;他飘忽的眼神,不再像曾经那般虔诚与坚毅了。“爸爸,我来看你了。”那个男人像突然从噩梦的魔爪里逃脱了似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希望的光彩,然而这片光是转瞬即逝的,像流星一般,继而陨落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了——他的兴奋恍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坠入深井般的惊愕与无助,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噙出泪花,“宝贝女儿来了,穿得这么好看来看爸爸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淹没得不知所措,只能把双手埋在父亲枯瘦缠着针头的手掌里,像是坠水的人匆忙把手伸向岸边一样狼狈不堪。

        我清楚我是不能哭的,我冷漠的红色与这片惨白是无法接通的,我是没有权利融入这片哭声之中的。在这个秒针的屠刀搁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脖颈之上的世界里,只有我时刻保持着突兀的笑容与冷漠的希望,真实世界才能升起对抗死神镰刀屹立不倒的永恒军旗,这是我与这世界上其他角落里千千万万个人不可推卸的孤独战役。

        我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倾听父亲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教导,“你要好好读书,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我听得出了神,窗边吹进的风掀起柜子上的病历,纸张嘶啦作响,鸟儿在窗外扑腾着翅膀穿梭于林宇之间,风玩弄着纸,鸟却乘着风恣意飞翔,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也是灵动的,生命在掌控与被掌控之间的狭小缝隙里欢快地漫步着。突然背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原来是护士推着轮椅进来了,父亲像幼儿园小朋友见到老师般突然挺直了垂下的腰杆等待护士的搀扶,他向我顽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便被推进了另一个堆满器具的白房子。透过小小的玻璃,我看到原本空荡的输管里灌满了红褐色的液体,沉淀着疾病的灰暗,积蓄这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如此不断地流出,不断地流出,像是这个老人的肺里堆着一个许久没有开闸的蓄水池一般。我没有多看一眼,我也不会去多看一眼,因为我深深知道我这只气喘吁吁的骆驼的背上再也承受不了多余的来自命运之手扔下的残酷稻草。屋外的我们,被这不宽不大的房子里雪白的四壁围着,这种白是一种凛冽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白色,它在冷静地细数我们过往的欢乐与罪孽,望着它,你可以看到你的过去——我也清楚地看见,在过去,父亲的白房子明明是我的乐园。也是这窄小的白色的房间里,枕头旁的墙壁上爬满了热带雨林才会出现的毛毛虫,那是不知何时我用蜡笔乱涂乱画的五彩线条;饭桌旁的墙角有一滩浅黄色的痕迹,那是我顾着看动画而打翻了的那碗汤,我还记得父亲那仿佛下一秒要把我扔去煮人肉汤的眼神,而年幼的我只顾着笑;电视旁的墙壁上贴满爸妈在菲林店洗出来的照片,在许许多多的照片里你分明可以看见有两张是十分相似的,一张父母没看镜头,而是都在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物,而另一张正襟危坐——这是没等父母摆好姿势我不小心提前按下了快门,洗出来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大笑不止......这是我五岁时发生的小事,今年我十七岁了,我依然记得那次在菲林店里我们一家人莽撞的大笑。那时的白房子很小,却堆积了一个家庭应有的温暖和爱意,如今的白房子也很小,但已经装填了足够多的无能为力。

        父亲被推出来后的表情难以言明,灰暗的褐色瞳孔里的眼神像一堆变质的咖啡豆冲出的诡谲液体,过了许久,他发白的嘴唇突然掷出几个字:“唔医了,回家吧。”我突然明白,在毫不停息的电闪雷鸣之中摇摇晃晃那只的苟延残喘的老旧军旗已经被风雨啃噬去了锋利的棱角和残存的最后一丝志气了,我是时候停息我不切实际的军鼓了。回家没过几个月,噩耗在晚秋的某个早晨传来,父亲的白房子里不再有父亲的身影了,我忽然想起初中课本的一句话:“爸爸的花儿落了,而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那是个晚秋,我迎来了人生中最冷的一个冬季,生前容纳着爸爸苟延残喘的那个白房子里堆满了南方的雪,白得发光,白到看不见前方的路,白到刺着双眼流出泛滥的泪水,不知何时,我的脸颊也像沙漠一般了。望着这无尽深渊里的白色房子,我感受到了我也在被空洞凝视着,我只能默默地等时间一点点把这它侵蚀。可惜的是,我等不到,在它缓缓融化未尽之时,在某个晴天,我放了一把火把父亲的白房子烧了,烧到冰雪融化,烧到雪水在烈焰之中蒸腾殆尽,烧到墙壁变得五彩斑斓,我把它烧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五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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