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洞庭,花林似霰,山高水长。玉镜琼田,一叶扁舟,空碧明澈。沧浪茫茫,我心如雪,今夕何夕?
繁华落尽,一种仿佛彻底抽空掉的无穷硕大的宁谧,让心境整个儿澄澈清明了。
这是人境,还是仙境,抑或禅境?
这是一种词境,我喜欢的一种词境。
南宋词人张孝祥的一首《念奴娇·过洞庭》所阐释的词境。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月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让人顿感心灵空明,于这纷纷扰扰、奔奔波波的红尘世俗。顷刻间,将爱全部投给张孝祥。
张孝祥是南宋著名作家,杰出的爱国词人,字安国,别号于湖先生,所以世传《于湖集》。相传,他是唐代诗人张籍的后代。
君子总是与小人生于同代。孝祥曾与秦桧之子秦埙同科考试,秦氏党羽早就将秦埙定为状元。呈给宋高宗御览时,皇帝觉得秦勋策皆“桧语”,毫无新意,味同嚼蜡;又觉孝祥“本杜诗,法颜字”,遂钦点其为状元,而秦勋位居其后。
“天下好事,君家独占尽。”秦桧愤愤的说。
就在刚刚钦点状元的当口,张孝祥又干了件让秦桧党羽更加痛恨的事,上书替岳飞平反。秦桧开始打击报复,陷害张孝祥的父亲张祁。幸运的是不久秦桧重病死了,张孝祥才免于此难。
然而,一生,孝祥宦海沉浮,极尽悲凉。
而这首词,正是孝祥出知静江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的次年,因遭馋落职,北归途中,路经洞庭所作。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秋高气爽,玉宇澄清。“青草”指青草湖,不是洞庭湖边的青草,位居洞庭湖之南,二湖相通,总称洞庭湖。词人以简明之笔点出地点、时令、气候,层层递进,使人渐入佳境。时近中秋时光,洞庭湖上万里无云,微风无影,水波不兴,多么美妙、宁静的景致啊!“风色”二字更是诗意盎然,把无影、无形、无色的风,说成“风色”,又平添了三分诗意。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像浩渺的玉镜,想无垠的玉田,载着我的扁舟一叶。颇似苏轼《前赤壁赋》之“驾一叶之扁舟,凌万顷之茫然”的境界,与范仲淹《江上渔者》之“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极大与极小,是大与小的巧妙组合,也是茫茫宇宙与渺小自我的和谐统一。陶醉于大自然的豪情壮慨中,涤净尘俗污垢,泯灭心头得失,这使我又想到李白的扁舟,“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此时的孝祥应该也有这种心境吧!
“素月分辉,月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天光水影,一片通明,一片琉璃世界。古往今来,月色种种,而此时的月色将词人全身心照得晶莹剔透。这既是对洞庭湖夜色的实景描写,同时又是词人高尚人格的具体写照。有人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就是这样,自然使词人心灵得到净化,词人的心灵又使大自然更加空明纯净,透明如斯的玻璃人儿,一切无尘。表里俱澄澈。
沉睡在湖波月色的摇篮曲里,全身心的接受大自然的洗礼,这种快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庄子道“得意而忘言”,陶渊明吟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孝祥唱出“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这两句堪称神来之笔,既收束了上片,又以虚带实,似合而实起,引出下片。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应”字领起,表肯定语气,承上启下,着重抒情,写自己内心的澄澈。“岭表”,一作“岭海”,两广之地,因北靠五岭,南临大海,故称“岭海”。经年,一年或一年以上。词人在五岭之外的一年生活,只有天上的明月与之相伴,照得他心肝像冰雪一样纯洁高尚。两袖清风,门前冷落,“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就是官场上的孝祥。值得一提的是此句中的“孤光”,这里指月亮。苏轼《西江月》有句云:“中秋谁与共孤光”,以“孤光”代月,不仅力避平直,而且突出月亮孤冷光洁的气质,与全词氛围协调一致。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萧骚,稀疏意。孝祥觉得自己头发稀疏,年渐老矣,竟抵不住秋夜的寒冷,大概暗示自己屡遭谗害,处境艰难。失意,如一之毒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孝祥在一瞬间看到了自己的苍老。所以,“冷”字不仅是形容洞庭月色,而且是“老冉冉其将至矣,恐修名之不立”的哀伤。虽然如此,孝祥仍能稳操航向,在人生的江海上自由翱翔。这种洒脱,是那“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大笑,引吭高歌。孝祥把西江的水想象成美酒,把北斗星当成酒器斟酒,邀请宇宙万物作为自己的宾客。想象奇特,境界阔达,令人情思勃发。宋代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八:“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屈原《九歌 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大概孝祥的浪漫想法源于以上两处,但换了处境,换了心境,感觉更高一层!役万象于手心,何等气派,何等自信!想起一副对联:玉帝出征,雷鼓云旗风刀雨箭天作阵;龙王设宴,日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盆。恍惚间,仿佛玉帝和龙王,孝祥成了大千世界的主宰,他与天地万物频频举杯——他醉了,不知今夕何夕。
醉了,醉了,恍如梦魇。繁盛一生,梦魇一场。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起首时,孝祥分明说“近中秋”,此时偏说“不知今夕何夕”,这是因为词人在洞庭湖上独自长啸,完全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完全陶醉到公元八千八百年。放得开,收得拢,词情达到高潮,神外言余,正是词中高手。《诗经 唐风 绸缪》中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苏轼《念奴娇 中秋》词有“起舞徘徊风露下,不知今夕何夕”,然而皆不如孝祥这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流传甚广,大概是此句境界甚高吧!
孝祥的这首浪漫主义杰作,意境壮美,画面开阔,气势磅礴,情境相生。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评云:“舟中人心迹与湖光映带写,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是一。”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夜晚,“湖光秋色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那是刘梦得,“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不知洞庭水深浅与否,但定藏蛟龙。
曾经还有那么一个夜晚,“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那是范希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孝祥与之共勉。
洞庭湖上,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不曾照古人。人生如寄,忽若飘尘。而,古古今今,为名为利,人之所往,人之所长。厌恶,孝祥淡淡地说了一句,转瞬便化成洞庭湖上的泡沫。
何时?何人?将再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
洞庭月色,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20岁时,特别真诚地想成为一名文字工作者,于是一时兴起写下了这本文集《如此多情》。经历了几年的折腾和成长,现在来看,真是忍不住嘲笑自己当年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和华而不实,却又不忍将其置于冰冷的硬盘里终不见天日,于此,鼓起勇气让沉寂多年的它们也出来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