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个疯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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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个疯子(上)_第1张图片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个疯子

       中秋节这天,阿赐脚不沾地的忙了一整夜,收拾完店里的碗筷,他困得直打呵欠。

       拿手揉揉眼睛,他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四肢伸展足够了,这才觉得有了点精神。忙了一夜,客人络绎不绝,店里又只留下了他一个伙计,自然手忙脚乱。但阿赐向来是个有魄力的人,白老板和一干伙计回家吃团圆饭之前,他拍胸脯保证照顾好这雀仙楼,并且他也真正做到了。账目一一对上,没有闹事的也没有吃霸王餐的,阿赐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吹着口哨锁了门。

       一想到白老板答应的十倍工钱,阿赐心里仿佛乐开了花,脚下步伐也不禁轻快了些许。他无父无母光棍一条,中秋节本就没什么可过的,几年前白老板看他长的还算结实,有意雇他做个保镖,说是现在城里的阔少们都兴这个,出门威风。西装革履的往白老板身边一站,白老板就知道他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尽管他长得挺威风,剑眉星目的,但就是话太多,整天叽叽喳喳吵得白老板心烦。谁家保镖不是一座山似的往后一站,一言不发眼神锐利逼人?而且阿赐的脾气还好,对谁都笑呵呵的,白老板怀疑自己被人一枪崩了他都能跟对方笑半天,于是干脆把他赶到自家开的雀仙楼里做个跑堂的。

       阿赐并不介意,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由于父母双亡时他的年纪实在太小,他也不知道自己随得是谁,不过他挺感谢父母给的这副长相让他流浪到白老板这里。他今年都二十了,勤勤恳恳地干了两三年,攒下了一些钱,没准不久就能娶个漂亮媳妇了。

       巷子拐过一个弯,街角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堆成了一座五彩的小山丘,微微发白的天底下闪着幽暗的光。

       天气有点冷了,尤其在清晨,小风一吹,阿赐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个灯笼先窜起的火苗,这些纸糊的玩意不经烧,没一会儿就都着了,火焰窜起半人高。又一会儿的功夫火就自己灭了,阿赐在街头站了半晌,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灯笼化为了灰烬,还觉得挺有意思———昨儿晚上太忙,没仔细看。

       灰烬被风一吹,满街都是,阿赐眯着眼睛,看到灰烬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向来是个胆大的,凑近了细看,只见那灰中有块巨大的黑炭伸了出来,这块黑炭慢慢地移动出了灰烬的范围,然后顿了顿,随即剧烈的摇晃了几下,抖落下许多黑色的尘土。黑炭上有两块白色斑点一闪一闪,阿赐觉得额头上青筋一跳,这不是人的眼睛吗?

       黑炭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肤色,见有人走来,眯了眯眼睛,向前猛地一扑,和阿赐撞了个满怀。

       阿赐差点被吓疯,然而黑炭的眼睛此刻一眨一眨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透露着无辜与渴望,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是如何沿街乞讨。

       心软了一软,阿赐扶着黑炭慢慢站起来。黑炭好像刚才用力过猛,非常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并且一咳就是个没完,阿赐很担心他会不会一口气没顺上来就蹬腿走了。趁着他咳嗽的功夫,阿赐赶紧检查了黑炭的身体,发现他虽然从灰烬里钻出来,身上却并没有被烧伤的痕迹,只是落了满身的灰,剩两个亮晶晶的眼珠子在外面。

       待黑炭咳了一嗓子的灰出来,阿赐心里仿佛已经打定主意了,便问:“你是什么人?你躲在灯笼底下做什么?”

       黑炭虚弱地半靠在他身上,一开口只发出了几声喑哑的怪叫,随即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阿赐盯着他:“你是个哑巴?”

       黑炭没说话。

       阿赐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你家在哪?”

       黑炭摇摇头。

       阿赐自认心地善良,但也不想再纠缠下去,回头想撒手叫人,天还未全亮,街上稀稀落落的也有几个行人,想必会有热心肠的。哪知黑炭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他使劲摇头。

       阿赐愣了半晌,心想他大概被烧糊涂了,还是赶紧救人吧。于是打横抱起黑炭,往自己的窝棚里赶。

       没走几步路,穿过白公馆后门,他的窝棚就到了。

       为了省钱,他的家搭的极其简陋,一间茅草屋子,一张桌子两个凳子,睡是席地而睡,破破烂烂的门连个栓子都没有,此刻却显得极为方便。阿赐双手抱着黑炭,一脚踢开摇摇欲坠的门,把他轻轻放在席子上,又提了水桶出去打水。

       阿赐把身上的背心脱下来当作毛巾,拧了把水去擦黑炭的脸。刚把脸擦完,白色的背心就成了黑的,一桶水也成了黑水。阿赐瞧着他露出本色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字———白,和脖子上乌黑的污垢一比就显得更白,像极了来店里的阔太太们带的小白脸。他再去看黑炭的五官,白白的面孔黑黑的眉眼,鼻梁挺直,嘴唇红润,尤其是眼睛眨巴眨巴,跟大眼贼似的,更像店里的小白脸了。

       他琢磨着,这么洗得把他给累死,索性拽了黑炭出来,一摁井边上,扒光了拿水冲,冲了半天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早就黑一道白一道了。虽说自己是个大老爷们儿,但这么个脏法实在不像回事,想着白老板给自己放了假,他也不怕误工,于是也脱了衣裳打算洗洗。

       洗归洗,这黑炭虽然是个哑巴,但毕竟也是个陌生人,瞧着年纪小他几岁,又是个小白脸,定是个知道害臊的。阿赐打算拿了盆去别处洗。刚迈出两步,感觉腿上一紧,却是黑炭把他抱住了,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

       阿赐尝试着挣了一下,怎么也挣不开,立时泄了气,认命地继续帮黑炭擦洗起来,嘴上不免嘟囔几句:“小煤球还挺矜贵,没人伺候不行。”

       这么洗了足足快有一个时辰,日头升起来了,四周的温度也逐渐变得躁人了,然而水还是有点凉。阿赐心挺细,也担心黑炭身体太单薄会受风寒,进屋弄了块干净的布仔细替他擦干身子,叹了一句小白脸皮肤真好,又找出一条厚厚的毯子把他裹得像个球似的坐在席上先回回暖,这才自己去换了衣裳,又给他挑了几件干净衣裤。

       等他忙忙碌碌收拾完毕,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黑炭一点都不像黑炭了,倒像个落魄的少爷,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身量挺高,白白净净,唯有一身衣服穿得寒碜。

       阿赐看他的皮肤,不像是病人的那种苍白,而是瓷器般莹润的白,比白老板还白。他不得不承认,小黑炭比他见过的那些少爷都长得好看。

       阿赐看着看着,觉得肚子很饿,想起昨晚从厨房顺了几个白面馒头,他从纸袋里掏出来,刚要下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掏了一个递给黑炭。他满心以为黑炭会嫌弃,哪知他一手接了过去,二话不说就开始啃,不像个少爷的做派。

       阿赐愣了一下,馒头都忘了咬,就看着他吃。他的吃相并不粗鲁,然而很急,白面馒头在阿赐的眼中已经够白了,然而他好像比白面还要白。两种白交相辉映,有点晃眼。

       一个馒头很快就吃完了,他觉得还饿,眼巴巴望着阿赐手里的那个。阿赐正望着他出神,冷不防手里的馒头就被抢了去。

       “嘿,你这小子……”话还没说完,阿赐就见他鼓着腮帮子,冲自己傻傻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阿赐摇了摇头,心说,这个傻哑巴。

       小哑巴不会说话,只知道低头啃馒头,时而抬起水一般的黑眼睛望他一眼,仿佛是怕他跑了。阿赐心想他多半是个流浪的,并且流浪的时间绝不算长,瞧他这副好皮相,常年流浪的人不至于白成这样。兴许是夜里那些小厮们没注意想偷懒,把没用的灯笼全往他身上扔了作数。

       阿赐抖抖他身上剥下来的衣裳,烧的已经看不出原样,但仔细一闻,有种羽毛烧焦的味儿。

       他拍拍脑袋,又犯了愁。

       这年头,没几个人家里是富足的,除了那些军官和大老板,都一色儿的穷得叮当响,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阿赐心善,但也心有余力不足,他可不像白老板,养个人跟玩似的,他拼了老命挣下的几个子儿,难不成全给这小子花啦?况且这哑巴瞅着像个娇气的,没准儿真是个娇气的,他哪有那功夫在家伺候个少爷。

        “小哑巴啊。”阿赐苦口婆心跟他讲道理,“我这穷光棍呢,也养不起你。白老板人好,肯让我住他家后院,可我也不能蹬鼻子上脸把外人往他家带吧?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我们这破地方离天津卫也就半个时辰的路,那儿可热闹了,你这模样找碗饭吃也不难。”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小哑巴像是听不见似的,窝都没挪一下。阿赐心里思忖着他该不会还是个聋子吧?这可就难办了。

       于是他咳嗽几声,“馒头还要吗?”

       听到馒头两个字,哑巴的一双眼睛亮了一亮。阿赐诧异地问他:“还吃,你这么喜欢吃馒头啊?”

       哑巴忙不迭点头。

       阿赐微微笑了一下,把整个纸袋都堆到他怀里,“喏,全是你的。”

       看着他那张比白面还白的圆嫩小脸,阿赐心里嘀咕着,这臭小子,长得就跟馒头似的。

       阿赐“馒头”“馒头”地叫了几声,哑巴全抬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好像只听得到这个词似的。阿赐心里挺满意,不管哑巴以前叫什么,反正他也不能反驳,以后他的名字就叫馒头了。馒头馒头,多好记的名字!阿赐快被自己才智所折服了。

       取了名字之后,阿赐认为自己就要负起责任,不能不管人家了。

       于是他摁住馒头的肩膀,十分认真地说道:“馒头,你既然跟了我回家,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末了又觉得不太对,舔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今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馒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吃完这顿饭,馒头站起身,像个四五岁的小孩在他的窝棚里东摸摸西摸摸,眼睛里充满了好奇。阿赐让他摸,横竖他家就这么点破玩意,小偷都不屑一顾。馒头摸来摸去,对大水缸里漂着的瓢有了兴趣,捞上来左看右看,仿佛是个多么稀奇的玩意。

       阿赐看着他,叹了口气,见他对个喝水的瓢都如此感兴趣,不禁对馒头的智商产生了怀疑。

       馒头看了一会儿,对着大水缸忽然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阿赐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赶紧把他拦住:“你别往水里打呀,多脏啊。”又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探,“哟,不好,别是发烧了。”

       不好了,馒头真是不好了。

       一连两天,馒头连最爱吃的白面馒头都吃不下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浑身烧得火一样烫。阿赐看着着急,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向来身体好,受了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馒头看着这么单薄的身子骨,指不定烧出个什么好歹。

       咬一咬牙,阿赐跑到街上请了大夫。大夫带了个老花镜,显得十分糊涂,脉也没把出个所以然,开了几服药便走了。阿赐来不及心疼自己的银钱,赶到厨房熬药,被烟呛了满脸的灰。

       匆匆端起碗,厨房小慧颇为担心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呀,生病了?要不明儿就别去店里了,我替你跟白老板说。”

       阿赐胡乱地嗯了一声,又回过头:“别别,我没事,哎呀你说不清楚,我自己跟白老板说。”

       回到窝棚里,天已擦黑了,馒头僵直地平躺在床上,被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阴影中。阿赐凑近一看,他一张雪白的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发着绀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阿赐晃了一晃,觉得眼前一黑,手有点儿发抖。他就走了这么一会,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唤了馒头几声,也不得回应,显然已陷入昏迷一段时间了。阿赐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但他也知道急也于事无补,狠狠咬了自己的食指一口,这才有些清醒过来。

       他趴下身子俯在馒头单薄的胸膛上听了一会儿,心跳尽管很微弱,还是十分有节奏。又听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听到呼吸声,脑子里轰轰作响,这下完了!

       阿赐前些年在县里医院做过护工,略通一些急救常识,知道这是气儿被堵住了,晚一分钟就有可能丧命。于是他扶起馒头,认真思考了几秒,捏着他的尖下巴张开他的嘴检查,发现咽喉处实在肿胀得厉害,堵住了视线不说,甚至有些发白流脓。

       一狠心,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吧!一秒钟后,阿赐的唇贴上了馒头的唇瓣,馒头的嘴唇干燥而滚烫,实在谈不得什么柔软香甜,然而好在馒头此刻昏迷不醒,阿赐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使劲吮吸着,末了撤回头,往地上吐了一口脓白色的痰,好像那些为被蛇咬伤的人吸毒血的人一样,一口接一口,如此反复几次,馒头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恢复了血色。

       阿赐怕他再有窒息的风险,将他的上身略略抬高,咕咚咕咚艰难地灌下去几副药,又仔细为他擦汗降温。如此反复折腾了大半夜,凌晨阿赐打着呵欠坐在馒头床边,一缕晨光从窗户照在了馒头脸上,阿赐看他苍白的脸色,呼吸匀长,便知道他已渡过了最难捱的一晚,这一条小命算是从鬼门关门口捡了回来。

       松开了紧绷一晚的神经,阿赐捞起毛巾胡乱地给自己擦把脸,回头再望了沉睡的馒头一眼,他精神抖擞地走出门去,想着:自己为了这个小哑巴,端茶倒水鞍前马后,多恶心的事情都干了,小哑巴欠他的可太多了,多少年都还不清了!

       甫一踏入店门,白老板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小伙计不对劲。到底是哪不对劲,他也不太说得上来,但就冲阿赐对他的这股殷勤劲儿,他就有理由相信,这小子趁着中秋假肯定干了亏心事。阿赐这人,有什么都藏不住,这会儿笑得眉眼乱颤,心里肯定在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算盘。

       阿赐的确在打着小算盘,并且这小算盘严格来说,还真是见不得人的。

       昨晚原本他想好了一早起来跟白老板告假,好在家安心照顾馒头,但是今天早晨馒头烧也退了脸色也活泛了,他悬着的一颗心就放下了。赶到雀仙楼,现在他打的就是白老板的主意,要是白老板肯预支点工钱,那他正好能给馒头添几件衣裳,买点吃的补补。

       白老板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见了他,明天蹲在店里你不一定能候到他,所以阿赐抓紧这个机会献殷勤,又是擦凳子又是扇扇子的,活生生给他扇出一身鸡皮疙瘩。

       白老板早上刚从媳妇被窝里钻出来,神清气爽,不和他一般见识,坐在大堂端了端领子道:“你嫂子下午要来这地方转转,让厨房整点酸梅汤莲子羹之类的。”阿赐笑眯眯地说:“好嘞。”

       白老板看他重重的黑眼圈,满脸的没睡够,又一身哆嗦:“你今儿抽什么风?那么多客人不招待啦?”

       阿赐一脸肌肉都快笑错位了:“有阿贵看着呢。”手里还不停扇着风,“白哥,我最近身子不大好想买点药补补,你看这工钱能不能……”

       白老板眯着眼抿了口碧螺春,“要钱还整这么大动静,我说,你不会是抽大烟去了吧?”

       “不敢不敢,”阿赐连忙摆摆手,“我哪敢抽那玩意,那都是老爷们抽的。再说,我就是想,也掏不出大洋买啊。”

       白老板从鼻子里哼一声,一只手在桌子上敲出了节奏:“知道你老实,要是敢染一身病回来,弄出什么幺蛾子,我非废了你不可。”

       阿赐后脑勺流下几滴冷汗,连声称是,好说歹说从白老板那儿要了一些银钱,估摸着够他和馒头好好吃上几顿,乐得一整个上午都喜滋滋的。白老板别看不怎么好说话,心肠还算宽厚,任他白哥白哥地叫着,还让他住到他家后院里,实在是个好人。

       想到这儿,阿赐十分感激地望着白老板上楼的方向。

       阿贵看他没头没脑的,不禁奇怪:“哥,你不会是看上哪家黄花大闺女了吧,怎么一天到晚这幅德行?”

       阿赐一撇嘴:“去你的。”

       一天的日子过得让阿赐度日如年,抹着桌子,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就飞到了他的小窝棚里,也不知道馒头怎么样了,醒了没有?渴不渴?他巴不得现在就赶回去照顾他,但是答应了白老板的,阿赐向来是个说话作数的,只能兢兢业业地干活,等下午老黑来替他。

       时间一捱就到了中午,秋老虎这时显出了它的威力,日头毒辣辣晒着好比六月的天,地面蒸气腾腾,热得连只鸟都不曾飞过。阿赐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扇子,心里想着馒头会不会被热醒。阿贵则打了桶水,往门口路上一倒,企图有风吹来时能降降温。

       风没等到,倒把老板娘等来了。

       老板娘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件白色绣花袄裙,长得像朵茉莉花似的水灵,挺着个肚子提着裙摆迈过门槛,莲步轻移,眼风四处一扫,秀气的鼻子就皱起来:“我们家老白呢?”

       阿贵见她身怀六甲脚下还走得虎虎生风,不由心里捏把汗,走上前去赔笑道:“白老板在楼上雅间休息呢。”回头向阿赐使个眼色,“哥,赶紧去厨房给老板娘端碗酸梅汤来。”笑眯眯扶着老板娘的手:“夫人渴了吧?我先扶您上楼休息吧,楼上安静,凉快。”

       老板娘一甩袖子,白他一眼:“别,我今儿就不上去了,你把他白伯亭给我叫下来,我有事问他。”

       阿赐端着汤汤水水回来了,一看老板娘这么大火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阿贵夺了酸梅汤递过去:“夫人您消消气儿,这汤还凉着呢,解暑。”

       老板娘肚子里的孩子禁不住酸梅汤的诱惑,她只得坐下喝了几口。

       白老板正从楼梯上抹着眼睛下来,一副午睡方醒的模样,见此情状有些诧异:“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老板娘立时拍案而起,一桌酸梅汤四溅:“你说我怎么来了,我一路闻着你这黄鼠狼的味儿就过来了!白伯亭啊白伯亭,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种人。”从胸前抽出帕子抹两把眼泪,“孩子啊,你娘十八岁就跟了你爹,可你爹不争气啊,咱娘俩算是没活头了,不如死了算了……”

       白老板听得摸不着头脑,但也怕她生气:“别别媳妇,你听我解释啊,我根本什么都没干啊。”

       老板娘收住眼泪:“你没干?好,我让你看看你干了什么!”脚下虎虎生风地走到门口,细白的手揪住门后边一个脑袋拉到店里来,老板娘指着白老板劈头盖脸地指责:“你说说!他是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进来的这个小白脸身上,见他面色白皙微微透红,双眼清澈而明亮,长而翘的睫毛一眨一眨望着众人,身量像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也是清瘦而挺拔。众人不由得再次将目光全部投向了白老板,白老板小三十的人,自认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一双桃花眼能迷死众多名媛贵妇,时常上街购办行头,生发油抹得头发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可被这青春活力的美少年一对比,蓦然逊色了许多。

       看老板娘这泼妇骂街的架势,难道、难道……

       阿贵背过头坏笑着和身后的伙计嘀咕了一阵:“白老板原来好的是这口。”

       阿赐却来不及想这么多,他愣在原地,头顶有雷轰轰响过。

       这,这,这,小哑巴怎么会在这儿?

       老板娘声泪俱下,众目睽睽之下控诉白老板抽烟上炕不脱鞋等等罪条,末了抽着鼻子:“我竟不知你这些年来为何只娶我一个,当你是正人君子,原来你怀的是这等心思,肮脏!”听得白老板额上青筋一跳。

       大事不妙,委实不妙了。

       白老板皱着眉头:“行了行了,我不认识这小子,你哪找来的?”

       老板娘红着眼睛:“哪找的,厨房找的!这小兔崽子饿得不行,看着斯斯文文,偷吃倒是有一手。”

       白老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胡说八道!这么大个人溜进来,家里的下人会没看着?”

       老板娘从鼻子里哼一声:“你还敢说!小慧她们几个死丫头全在一边伺候他吃吃喝喝,芸儿更是亲自做了一大碗汤,马屁都要拍到天上去了!要不是你白伯亭外边带回来的,谁敢这样自作主张?”

       白老板十分恼火:“浪蹄子还无法无天了!阿赐,去!把小慧芸儿都给我叫来!”小慧芸儿在门口吓得瑟瑟发抖。

       阿赐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硬着头皮走到白老板面前,大声说道:“白老板,人是我带到家里的!”

       白老板双目一睁,见是平时最老实的阿赐,不由气上心来,抡起巴掌照他面门就是一下,扇得阿赐连连倒退几步,“你又凑什么热闹!”

       馒头在一旁看戏似的看了许久,见阿赐站不稳,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搀扶。阿赐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但自知理亏,他甩开馒头的手咬牙继续说:“前几天早上我看他在路边实在可怜,连件好衣裳都没有,便自己做主把人带到我那窝棚里给点吃穿。后来他发起了烧,我没办法丢下人家不管,就只好把他留下了。白老板,这事都怪我没跟您说清楚,您看要怎么罚,全凭您一句话。”

       老板娘怔住了:“长得这么标致,你说他不是老白带回来的,是你捡回来的?”

       白老板气略略消了一些:“你从哪里捡回来的,他自己怎么不说。”

       阿赐转身一指外边:“就那堆破灯笼里捡回来的。”低着眉眼:“他当时从灰里爬出来,都不像个人。他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老板娘相信老实巴交的阿赐,消除疑问后,对这身世可怜的小哑巴也生出了几分心疼:“难怪我怎么问他都不说话,只会怪叫,我还当是嘴硬。”走上前去执住他的手,馒头的手白白嫩嫩的,老板娘很是羡慕地摸了一会儿道:“我们家老白也不是心肠冷的人,你要是无处可去,不妨留下。”

       馒头盯了她半晌,乖巧地点点头。

       老板娘很满意,对着他微微一笑,笑得端庄典雅落落大方,仿佛前面撒泼的并不是她,而是大家做了个梦。

       白老板这么一弄,气全消了,只是出于生意人的精明,不愿养个闲人,背起手道:“留下他能干什么?”

       老板娘笑得眉眼弯弯,颇为亲切地问馒头道:“可曾识字?”

       馒头点点头。

       又问:“识数么?”

       馒头再点点头。

       老板娘一拍手:“咱们不是还缺个管帐房的么,我看这孩子挺好的,聪明听话,就这么定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让阿赐帮忙。”

       阿赐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一方面惊讶于小哑巴的文化程度,另一方面又惊讶于老板娘的随性程度。

       事情到此算是有了个着落,正当众人欣然接收新来了个白净的账房先生的事实之时,老板娘喝着酸梅汤又发话了:“阿赐,你捡来这小哑巴叫什么吗?”阿赐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他叫馒头,我取的。”

       老板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贵煞有介事地端详道:“看他长得这么白,还真像个馒头。”

       阿赐讪讪一笑,侧着目光去看一旁的馒头,他竟也在微微地笑,笑得眼睛灿若星辰,可真好看。要是馒头不是个哑巴就好了,可他从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根本想象不出这样的一张脸,应该衬着怎样的声音才算合适。不过,要是他不是个哑巴,此刻也就不会呆在他身边了。

       如此,馒头便在店里长住了下来。

       早晨,两人从同一张床上爬起来,晚上,两人又钻进同一个被窝。谁也不嫌弃谁,馒头不嫌阿赐脏,阿赐自然没什么话可说,他的命都是他救的,有时他从背后看着馒头笨手笨脚给他倒开水,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慈爱。尽管他才刚满二十,但他觉得自己已体验了做父亲的滋味,那日为了他挨了白老板一巴掌,不算白挨。

       几天后从厨房小慧那,阿赐得知了当日的来龙去脉,不禁感叹馒头的恢复能力堪称神速,当日清晨他走时还昏睡不醒,太阳刚升起来就饿醒了,扶着柱子顺着香味儿摸到厨房,小慧芸儿见是个相貌俊秀的小相公欢喜得很,一时也没了戒心,纷纷盛粥递菜。看馒头胡吃海塞没顾得上说话,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嘀咕府里何时有了这号人物。思考来思考去一拍脑门这肯定是白老板包的小白脸啊!事实证明正常人的思路都是一样的,老板娘嘴馋也溜到厨房,见状气血攻心连声骂着白伯亭王八蛋就出门去了,后面跟着灰溜溜的小慧和芸儿驾着嘴里塞着包子的小哑巴。

       馒头年纪小身体好,风寒不算多大个事儿,没几天又活蹦乱跳的了。面色照常是白,但褪去了苍白,转而为水润的粉白,跑得急了两个脸蛋还红扑扑的,大眼睛一忽闪,府里的少女都一腿软。连老板娘都不例外,老板娘时常挺着个大肚子不辞劳苦跑到后院,关爱地问这问那,说到年少独自流浪的不容易眼睛还会落下泪来,馒头就伸手用帕子细细地给他擦拭,仿佛感同身受,白老板在一旁脸都绿了。

       阿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腹诽,他不也十几年来一个人在北平流浪,老板娘怎么不心疼他?

       沾馒头的光,老板娘亲自在别院里安排了两间干净的客房。阿赐看冬天也快到了在窝棚里窝着不是个办法,欣然应允。新房间采光好,宽敞又明亮,门口还种着几盆兰花,阿赐收拾停当往床上一躺,闭着眼睛舒服得骨头架子都软了。

       一个人影在他眼前一晃,他站起来揉揉眼睛:“你干嘛?”

       馒头扁扁嘴,抱着家当指指隔壁又指指自己,湿漉漉的黑眼睛像兔子似的委屈极了。

       阿赐一挑眉,挑出个高低眉:“你还想跟我住一个屋?”

       馒头很用力的一点头。

       阿赐不知道自己现在摆出的是什么表情,总之不是正常的表情。馒头乐意跟他亲近,他也不恼,反而有点高兴。两个人在近一个月的相处中早已有了默契,阿赐相信天底下能照顾好他的人非他莫属,但是……但是……馒头晚上睡觉太不老实了,光溜溜的往他怀里一钻,他能吓得从床上蹦起来。

       馒头的黑眸子里委屈得都要滴水了。

       阿赐立马就心软了,一双手不听使唤的硬要帮馒头把东西收拾好。

       起初,阿赐心里还挺乐观,不就多一个人嘛,日子怎么不能过,但日子越过,他就觉得越不对劲了。

       馒头还是那个馒头,但他自己仿佛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话为何这么说呢,原因有三:

       第一,阿赐的生活习惯改变了。从前他睡到日上三竿再溜到店里,上午客人少白老板也不会管。现在他每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打水洗衣裳这些也就算了,他以前一个人也是这么过来的。问题是馒头早上起不来,并且嘴挑,碰着好吃的狼吞虎咽,碰着不想吃的一口不碰。阿赐体谅他正在长身体,但也纳了闷了,之前怎么没看出他毛病这么多,这孩子遇见他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纳闷之余,他还得认命地到厨房跟小慧商量着做饭,谁叫人家是他捡回来的呢。日子一长,连他的厨艺都大有长进。

       第二,身边的人对他的态度改变了。搁前几个月,芸儿冬儿这些丫头在路上遇见他都会脸红,羞答答地问一句阿赐哥好,阿赐很受用。光棍打了这么些年了,就算他和芸儿看不对眼,来自女性的温暖总是能让他如沐春风。他个子高高大大,面孔也英俊威武,堪称是雀仙楼的门面担当,可自从馒头来了,芸儿在路上看见他脸照样是红的,只是一面羞红了脸一面嘴里还会问他:“小馒头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阿赐认为在馒头的名字前擅自加一个“小”字是很过分的行为,对此白老板深表同感。

       第三,阿赐每天的工作量变了。一般除了某些特殊的日子,店里的活都不算多,他忙个半天还能休息半天。馒头正式上工的那天,往柜台里端端正正地一坐,啪嗒啪嗒算盘打得飞快,没多少功夫就利落地把前几个月的帐都算完了,把一干茶客看得目瞪口呆。名气就这么传开了,十里八乡都知道雀仙楼有个小子算盘打的十分漂亮,到了雀仙楼一看,这小子的脸比打的算盘还漂亮。从此阿赐落下个劳碌命,起早贪黑从早忙到晚,连喝水都没工夫,还得时不时板起面孔威吓那些腻着不肯走的小姑娘,别提多累了。

       阿赐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围着另一个老爷们团团转算是什么事啊!

       更令他感到惶恐的是,尽管馒头娇气难伺候,但这份娇气是娇到他心坎里去了。馒头爱干净,每天雷打不动都要洗澡,还非得要人伺候,但他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气味,不像是香水刺鼻,是淡淡的青草味儿,嬉皮笑脸地钻进被窝里,阿赐怀里搂着他,一身的疲劳都一扫而光了。

       阿赐思索了一晚上,没能想出什么法子,第二天凌晨习惯性地就起床往厨房走,等他回过神来手里已经端着小米粥站在床边了。

       叼着根狗尾巴草,阿赐很郁闷。大清早客人稀稀落落,再过半个时辰人潮才会疯一样地涌来,他百无聊赖往门槛上一坐,看到阿贵捏着报纸坐在门槛上,神情也十分郁闷。

       阿赐薅了一把他的头发:“看啥呢?”

       阿贵的神情仍然郁闷:“世事要变了。”

       世事的确是要变了,从报纸上的消息来看,南京那边是一团乱,北边倒还稳当,不过倒了个把司令,但离战乱也不远了。阿贵大字没认识几个,连认带猜近来倒有不少的长进。他只知道司令是个很大的官儿,这么大的官儿说没就没了,可见世事确实难料。

       阿赐对此并没有什么看法,他横竖都是个小人物,对打打杀杀那些事都没兴趣,军队来了他卷上铺盖往山里躲就是了,他好手好脚的难道还能饿死?他又不像街上那些学生一样西装短发就要个体面,活着就行,其他爱咋咋地吧。

       话正说着,不远处传来砰一声枪响,随后街上鸡飞狗跳,人群尖叫着四散开来。

       阿贵低低说了一声:“不好。”

       阿赐还比较淡定:“怎么,枪子打你脸上啦?不是我说你……”

       话还没说完,一大帮人黑压压地径直往门口走来了,阿赐还没反应过来,一双皮靴踏进了他的视线内,顿了一顿,一只有力的大手拎兔子似的把他从门槛上拎起来,另一只手上的枪口还冒着烟:“愣这儿干嘛,爷要吃饭!”

       阿赐看清来人的脸,心里直喊晦气。

       此人名叫孙吉利,人称“吉利少爷”,十足的地痞流氓。听说他还是个大户人家出身,只不过刚出生就又死爹又死娘,亲戚嫌他晦气不肯养他,后来是个捡破烂的捡到他把他养到十二岁,连吉利这个名字都是后来取的。有一天下雨老头出门拣破烂,被雷劈死了,孙吉利坐实了“不吉利”的名气,愈加没人敢收留。小小年纪就晓得坑蒙拐骗偷,愣是长到十八岁,长得宽肩长腿肌肉匀称力大无比,也没别的本事,就是“横”。众人一是怕他的晦气,二是怕他的武力,纷纷屈服。近几个月来他不知怎么傍上了北平的长官,混了个副团的职务,愈加无法无天了。

       孙吉利一身整齐的军装,靴子锃亮,皮手套一摘甩在一旁的阿贵脸上:“怎么,傻啦?没听到我说的吗。”

       阿赐看他的人模狗样,又看了看他身后十几个大兵,决心不和他置气。今日恰好白老板出门办事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不情不愿地招呼孙吉利坐下,阿赐吩咐过厨房后,一回头看见满堂站着黑压压的兵,不禁有些犯怵。孙吉利得意洋洋地喝着茶,一声令下,大兵们分别找了位置坐下,屋子里的紧张气氛这才缓和了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赐此刻只想快点把这尊大神打发走,否则今天一天都别想做生意了。

       他小心翼翼陪着笑脸,端了壶上好的茶一桌桌地倒,一圈还没倒完,就看见馒头伸着个脑袋皱着眉头往店里左看右看,显然是对于这个场面有些困惑,一时之间竟忘了进来。

       阿赐远远向他挤眉弄眼,想要告诫他先走为妙,然而馒头没有领会,孙吉利倒是领会了。

       一把抓住阿赐倒茶的手:“你鬼鬼祟祟想干嘛?”顺着目光望去,眼睛眯起:“他是谁?”

       阿赐并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孙吉利力气很大,他吃痛松手,一壶茶摔在地上摔得啪一声巨响,孙吉利的鞋子裤脚上沾满了茶叶,裤腿上也左一块右一块地湿了。他赶紧蹲下收拾,知道叫吉利少爷对方肯定更生气,思忖着叫了声“孙团长”,随后诚恳道歉:“对不住,我一时没拿稳。”

       按说平时孙吉利并不是个讲究的人,但今日他一身崭新的军装穿来,就是为了耍威风的,现在威风没耍成,倒是出了洋相!孙吉利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火气一上脑子,脚就不听使唤,抬起腿重重踢在了阿赐胸口,硬梆梆的靴子踢出了一声闷响。

       阿赐被踢得老远,脑子里七荤八素,上腹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几乎要晕过去。

       模模糊糊的,他看到馒头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被孙吉利一把拦住,十几个兵黑压压地围成一圈,他看不清孙吉利对馒头做了些什么。

       阿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子跟你拼了!

       阿赐最终还是没能和孙吉利拼成,由于双方实力悬殊,何况对方大小也是个副团长,还没等他近了孙吉利的身,他已经被孙吉利手下的兵拉出去吊打了。

       四五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年轻力壮,拆了他都不带费劲的,阿赐被一顿胖揍后,终于不负众望地晕了。

       等他悠悠醒转,时间已经是当日的傍晚时分,馒头坐在他床边沉默地盯着地面,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阿赐莫名觉得馒头有些阴郁。

       从阿赐的角度看,他的眉毛是浓而黑的,眼睛大而无神,两排眼睫毛低垂着落下阴影,鼻梁挺直,粉红的嘴唇菱形棱角分明,头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略有些卷曲,整个人像广场上的雕像一样精致和安静。

       他看的入神,没发现馒头已经看着他了,并且伸手将他扶起来,一碗水送到他的嘴边。

       阿赐喝了一小口,往地上啐了一口血唾沫,大着舌头说:“咬着了。”

       馒头心疼地为他抹抹嘴边的污渍。

       阿赐反应过来了,按住馒头单薄的肩膀左看右看:“你没事吧?那王八蛋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哪里有伤?”

       馒头摆摆手,意思是自己没事。

       阿赐十分怀疑,孙吉利那样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他就怕馒头被他这样的流氓欺负,摸一摸小手他都心疼。但上下仔细察看了一番,馒头确实是毫发未损,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馒头没事,他有事,他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幸好阿赐人高马大皮糙肉厚,虽说打架的功夫是差了一点,但确实抗揍。四五个小伙子围攻,他只落下点皮肉伤,外带咬破了舌头,这真算谢天谢地了。但受了伤总归是遭罪的,满背的淤青一躺下就疼,阿赐真是欲哭无泪。更痛苦的是馒头给他上药,他嚎得满街都能听到。

       阿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白老板回来了吗?”

       馒头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声音沙哑而低沉。

       阿赐知道哑巴是能发出简单的音节的,所以不觉得奇怪,继续悲伤地说道:“他肯定怪我,店都被砸了……”狠狠一锤床,咬牙切齿道:“妈的孙吉利,老子压根就不应该理他,狗仗人势的玩意儿,还真以为我怕他!X他妈白给他踹了一脚,要不是那群狗崽子拦着,我跟他拼命!敢动我家馒头妈了个X的,爷爷我当年在天津卫混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阿赐越说越气越说越气,床差点被他锤烂。

       上完药阿赐咕咚咕咚喝完水,回过身看见馒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要哭出来,他叹了口气把馒头搂进怀里:“我知道你没事,但他肯定欺负你了,你放心,我肯定替你……”话没说完,他感觉嘴唇上一凉,像是被小鸡啄了一下,馒头飞快低下头,鼻子红红的。

       阿赐这次反应的很快,意识到馒头亲了自己一口,他心里砰砰砰跳的十分之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

       馒头凑近他的脸,在他耳边嘟囔着说了一句话,音节奇怪语调不明,阿赐听不懂。

       但他知道馒头这是在向他示好,他感到十分满足,便伸出自己那双长着薄茧的大手揉了揉馒头的头发,“你这小哑巴……”

       没过几天,孙吉利果然又来了。

       这回他显得尤其颓废,下巴上冒着隐隐的青色,眼睛耷拉下来,军装也穿不利落,像是一片片挂在身上。孙吉利没带一个兵出来,连气势都弱了三分,拖着脚步踏进门槛,没吭声。

       阿赐从他一进门就注意到了他,但孙吉利今日看起来十分软蛋,况且白老板还在店里坐镇,他底气也十分足,压根没理他。

       白老板正坐在柜台前教阿贵看报纸,孙吉利走到柜台前,结结巴巴叫了声:“白、白哥。”

       白老板眼皮都不抬一下:“孙团长,今天你是想砸我这个店呢,还是想抢我这个人?”

       孙吉利愣了一下:“我,我,白老板,我什么时候砸过你的店了?”

       白老板哼了一声:“当初我在何司令面前替你说话的时候,你可没这么硬气啊。”

       孙吉利哭丧着脸:“别提了,司令前几天刚削了我一顿。”恶狠狠咬着牙,“那帮狗崽子,出了事跑得比谁都快,他奶奶的老子毙了他……”

       一伸手拉过一旁算帐的馒头,手指本来捏着他的领子,犹豫了一会儿,又放开了:“白哥,不信你问他,我那天是不是早就走了。”

       阿赐连忙冲过来,张开双手拦住孙吉利,怒目而视:“你干嘛?他是个哑巴,有什么话冲我来。”

       孙吉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你说他是个哑巴?”笑完了,眉毛向他若有深意地一挑:“小哑巴,你可不能随便在白老板面前诋毁我,老子往后在天津混,还得仰仗我白哥。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孙吉利的嘴可不是吹的……”

       白老板一甩袖子:“哪那么多废话,有什么事跟我到楼上去商量,别在这儿碍眼。”

       等到白老板和孙吉利都走远了,一直不声不响的阿贵神神秘秘把阿赐拉到角落里:“哥,孙吉利真没砸咱们的店。”

       “没砸?”阿赐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他还叫人打我一顿!”

       “哥你不知道,当初你做白老板保镖,他不是嫌你气势不够嘛,孙吉利之前也做过白老板的保镖,他跟何司令还是靠白老板认识的,他哪里敢得罪白老板啊。”阿贵压低了声音:“那天他们把馒头围成一圈,嘀嘀咕咕说了点什么事情,然后你就被打昏过去了。后来孙吉利走的时候,还递给馒头用布包着的一袋东西,样子好像有点怕他。”

       阿赐晓得阿贵老实不会骗他,但这事毕竟也太离谱了:“你是说,馒头让孙吉利揍我?”

       阿贵挠挠脑袋:“我也想不明白。”

       阿赐扯扯眉毛,满心的疑惑,回头去看馒头,馒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长长的睫毛,稚气的脸庞,用手挠着耳朵,一副傻不拉几的样子。他不由得一笑,一个傻哑巴,能有什么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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