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阿幸被推上了一辆吉普车。开车后,他望着车窗外的石头街,想这是送自己回家吧,可车却拐向中国五道街,驶进一个阴森的大院里。
院子里一排破旧的砖平房,原有的几个窗户都被砖头水泥砌上了。一个懒洋洋的民警把阿幸带到平房中的一间,对坐在门口的一个秃老头说;“新来的,让他学班规。”
那屋里阴冷潮湿,紧贴着房间一端三面墙的两层木板铺中,下铺密麻麻坐满了人,门口处的一张单人床是秃老头的。迎着门对面的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标语,下方张贴着班规和班歌,地中央的大桌子上放着一大罗碗和筷子,显然,进来的人吃住都在这屋里。
板铺上虽坐满了人,却老老实实的鸦雀无声,脸上也都毫无表情。
秃头让阿幸站在墙边念了一遍班规,才让他到下铺挤个地方坐。一个与阿幸年龄相仿的瘦子给他挤了点儿地方,他勉强卷屈着腿坐了下来。
秃头看了看表说:“快开饭了,唱班歌。”全屋的人齐声唱了起来,老的、小的、粗的、细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哪里是唱歌,似在无奈的吼叫:
“红太阳金光闪,光辉照耀学习班。毛泽东思想育新人,一代新人阔步向前,一代新人阔步向前。学习班夺人又夺魂,党的政策记心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掀起革命的大批判,反修防修捍江山。”
歌虽唱完了,阿幸的腿和屁股却蜷挤得越发疼痛。
不多时,伙房的人抬着大盆高粱米干饭和小盆咸菜进了来,圆柱型的勺子盛满饭后用扁铲抹平往碗里一扣,再夹上点咸菜条就是一份。大家打饭的时候,阿幸抓紧时间伸了伸腿,最后下地打的饭。他乍来到这种既像学校、又似监狱的地方,还在傻傻地发着蒙,自然吃不下去东西,看到瘦子狼吞虎咽几口就把碗里的饭吃个精光,便将自己的饭给了他。
饭后,秃头喊了声“放便”,人们又急忙下地排着队往外走。瘦子拉起不知所措的阿幸说,放便就是上厕所。便后,每个人又按原来的位子坐好。
瘦子可能是这顿多吃了碗饭,显得很有精神,对阿幸说:“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刚来时还以为是被判了刑呢。后来才知道这儿叫学习班,是这两年才成立的。这里不是改造犯人的监狱、劳改队,也不是看守所、拘留所,人家说这里就是个脏水缸,好人坏人一起装,什么不够判刑、不够收容教养和还没整明白犯了什么事的都可以送到这来,关多长时间的都有,敢情这蹲监狱还他妈分好几等呢。瞧,那个秃老头是坐班的,是咱们的头,他可以睡小床、吃饱饭。据说他在这里蹲好几年了,没有家,所以让他常年在这坐班。”他挪了挪身子,问道;“这几天进来的人挺多,听说是要来外宾。哎,你是为啥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为啥,可能是打仗吧。你呢?”
“我呀,也是打仗,你真是因为打仗进来的?我看你不像是爱打仗的,不像。”瘦子老鼠般的眼珠转动了几下,猴似的大嘴蠕动着。其实他是因为扒女厕所犯的事,这种事就是在这屋里也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没人理他不说,还经常挨打,所以他对阿幸谎称是打仗进来的。
此时,秃头喊了声“睡觉”,于是板铺上的人乱起来,住上铺的人开始往上爬,下铺的人找自己的位置。在瘦子的指导下,阿幸与瘦子一颠一倒侧身躺下来,脑袋的两旁全是臭脚丫子,身子被挤的一动不能动。他憋着气问脚下的瘦子,想翻身怎么办,瘦子说,那得大家商量着一起翻。
没过多久,便听到一片呼噜声。阿幸不明白这些人怎能睡得那么香,他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事像做梦一样,自己稀里糊涂的被送到这里。他的脑子已近麻木了,唯一感觉的是突然间不明不白的失去了自由。
早晨起来,阿幸浑身酸痛。把早饭给了瘦子。饭后静坐了半个小时,又开始唱班歌,这歌虽然还算好听,但唱着总不是滋味。中午有菜汤,汤里有菜叶和几片肥肉,阿幸才觉得有些饿,把菜汤喝了。
那天,拉胡眼看着阿幸被押上吉普车送走,待返回家时,窗下的棚厦已经盖好了。可她已经顾不了这些,整夜里想着不能冤枉了阿幸那孩子。次日,她早早就来到派出所。“你们放了他吧,要抓就抓我,不怨那孩子。”她央求道。
“抓你干啥?不过吗,要放他也可以考虑。这事是你和邻居纠纷引起的,如果你们双方签个协议,保证以后不再打了,就可以放他出来。”
“行!行!只要放了孩子,要我怎样都行,棚子让他们盖吧,我不吵了,反正也盖好了。”拉胡救人心切,急忙恳求道。
“别提棚子的事。”民警喝道。其实这都是麻脸布置的,棚厦既然已经盖好,任务也就完成了。
“我现在就回去和她家商量!”拉胡激动地竟流出了眼泪。
“不过,这两天有外宾,等外宾走了才能放人。”民警悻悻地说,心想亏了这几天严打才能把人送进去。
待到阿幸能吃下饭,能睡觉了,班规和班歌也背熟了时,被叫到了民警办公室。派出所来的人说:“你的案子重新记录一下,你可要说实话,不许瞎编。听到没有?”阿幸没听懂是怎么回事,呆呆地点着头。
审讯记录是事先预备好的,阿幸看上面写着小刀是削铅笔用的,就在上面签字按了手印。
阿幸回班里后,瘦子告诉他,提审就是要放人了,我们天天都盼着提审呢。
果然,第二天晚饭前,民警告诉阿幸可以回家了。
大门洞口,阿幸见到拉胡,她显得疲倦,拉着阿幸出了那阴森的院子。
十几米外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空气突然新鲜多了,眼前也光亮了,石头街上过往的行人乃至街两旁的建筑和树木对阿幸来说都显得从未有过的亲切。
院里的胖婶对江家盖棚厦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与自己家没关系,跟着大家一起装着糊涂。可没过几日,仲家也学着江家在自家门前砌起了门斗,仲生妈妈理直气壮地说:“别人家能盖,我家为啥不能,我又没占人家的地方。”此后,胖婶出来进去的总觉着这院里新盖的那俩东西挺碍眼,影响院里的格局,而且自己快过生日了,下乡女儿胖丫和她的对象还要来,她不想让未来的女婿看这院里乱七八糟的。胖婶在药厂宣传科当了几十年小干事,精于世故,便点拨了拉胡几句。
拉胡这才猛然反过味来:这都文化大革命了,怎么还让地富反坏占了便宜,于是向市革委会告发了麻脸和一枝花,那麻脸随即便被撤职又回了劳教队当管教,江家被勒令拆了那棚厦。随后,仲家也不声不响将刚盖好的门斗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