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少女的诡笑与刑法的吊诡：《唐人街探案》观后

　　　　　　　　　　　　　　　　　　　　　一

　　《唐人街探案》成为贺岁档的黑马。陈思诚用老练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探案故事，显示了不凡的功力。

　　影片的喜剧元素齐备。有福尔摩斯式的黑色幽默，成龙式的搞笑打斗，好莱坞式的街头追逐，港产古惑仔式的黑帮反讽，传统警匪片式的乌龙追踪。这一切都被陈思诚用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案子串连起来，调味成了一个咖哩与辣椒、香菜与甜酱、芝士与大蒜多味杂陈的大拼盘，令人过目难忘。

　　选角也很成功，王宝强演的跨国吊丝大放异彩，小小鲜肉刘昊然表现不俗，肖央演活了唐人街警局的问题探长。就连打酱油的闫先生和咖啡馆里雌雄莫辨的侍者，都令人印象深刻。

　　更加可贵的是，影片讲故事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些线索，为将来可能的续集放号。严格说本片没有结尾，用的是开放式的结局，最令人感兴趣的，是张子枫饰演的女孩思诺引发众多网民惊呼的笑容。这个诡异非常的笑，究竟意味着什么？思诺是不是杀人真凶？丹的失踪是怎么回事？这些问题，都只能静候续集来解答了。

　　影片的魅力还在于，在短短的时间里，不仅讲了故事，还展开了哲学思考。小小年纪却心机极深的思诺提出了一个困扰人类的永恒问题：善与恶的关系。对此秦风无法回答，导演也无法回答，却很聪明地用折纸把这个问题滑了过去。一张白纸折成两面，正如善恶对立存在，没有了善，也就没有了恶，这是现实。谁都知道，白纸一样的生活是不适合这个星球的。

　　　　　　　　　　　　　　　　　　　　　　二

　　美丽的少女思诺是真凶吗？现有的证据表明，这个女孩设计了全套的犯罪方案，利用养父对自己变态的爱恋，驱使他完成了精巧的杀人行为。按照传统的正义观，已经用推论接近事实真相的秦风应当继续深挖，把真凶思诺绳之以法，让她接受刑法的审判与惩罚。

　　影片中秦风最终放过了思诺，没有追查下去。诡异的笑容散去后，两人在病房里对视，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横亘在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是一段比遥远还要远的距离。如果秦风要完成自己完美犯罪的理想，他必须跨越这个距离，否则，他将永远无法达成理想，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唐人街神探。

　　这个距离，就是一个正常人与罪犯之间的距离，就是正常的人际关系与犯罪行为之间的关系，就是生与死的关系，也是善与恶的关系。能填补这个距离的，只有刑侦和证罪。

　　没有刑侦与证罪，人不能被确定犯罪，不能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不能被作为罪犯启动刑事追究。这是现代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刑侦与证罪的过程是一个特殊复杂的过程，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社会成本。电影中的两个刑事案件，其破获的成本就十分重大（而且未必是完全破案），比如唐仁被警方列为犯罪嫌疑人后，奋起反抗抓捕与跑路，相关人就付出了不少物质代价，直到警察局被闹个底儿掉，医院物资在警匪枪战中大量损坏，还出现了人员伤亡（惊动了曼谷市长）。

　　这些成本决定了，刑侦与证罪看似简单，却必须在社会能够承受的程度上为之，因此不能轻易启动。

　　　　　　　　　　　　　　　　　　　　　　　　三

　　在所有的法律渊源中，刑法威力最大，法力最直接，因为刑法可以剥夺、改变、推翻、否定、抹煞，不用像民法商法行政法那样，需要考虑相对方的意思。

　　在所有的法律中，刑法是唯一一个跟“大快人心”、“平民愤”之类高大上词汇联系在一起的。套用经济法上的一个概念，作为法的部门，刑法有着其他法律无法比拟的外部性。一个民事纠纷或者商事纠纷，无论标的多么巨大，法律关系多么复杂，最多只能决定一些人或法人的生活状态，而刑事法律在解决纠纷的时候，可以直接使用国家强力，因此能够影响一代人、一个国家甚至全世界的认识与状态。

　　然而在所有的法律中，刑法又是最羞达达的。中国古代很早就提出“明德慎刑”，法学院里讲刑法，无论教授多么不情愿，也会在课堂上讲到刑法的所谓“谦抑性”。

　　刑侦与证罪重大而艰辛，刑法时刻不能忘记谦抑自律，在现代社会，刑法的这一吊诡难以避免，因为刑法必须保障人权，离开了这个梗，刑法就变得什么也不是了。

　　思诺那一抹诡异惊人的笑，其实正根源于对刑法吊诡的熟知了然。罪与非罪之间，隔的可不只是白纸上那一道折痕，而是一道鸿沟。在跨越鸿沟之前，她是安全的。

　　　　　　　　　　　　　　　　　　　　　　　四

　　中国古代刑民不分，以刑代民，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华法系，长时间傲然独行于世。为什么中华法系中的刑法格外发达，以至于民事关系都要使用刑法手段来解决呢？很多人曾通过社会构成、文明传统、法律文化、民族心理甚至人种差别做出了分析。其实，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因为古代中国没有专门的刑侦与证罪制度，因此刑法的社会成本极其微小。

　　古代中国刑事审判重视口供，刑讯是最常用的刑侦与审判手段，即使在民事审判中也是如此。一次不供，再来一次，直到招供为主。这样一来，证罪的社会成本其实简化成了刑讯的成本。正是这一简化，决定了古代中国不需要专门的刑侦与证罪体系，甚至民事法律关系的证明也随之简化，单独的民法与商法也就不那么发达了。

　　刑法的吊诡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必然结果，是社会在计算机会成本基础上自我调整的必然结果。由此发展出无罪推定和宁纵勿枉等一系列重要原则。人权理念助推了刑侦证罪成本的极大提高，抑制了刑法膨胀的冲动。从这个角度说，刑法的勃兴，刑事审判的大行其道，未必是一个正常社会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