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是红楼女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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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女乎?侠女乎?

01

如果说湘云是侠女,遍历一下金庸小说里的女侠们,要找到一个做类比,我大概会选霍青桐。同样是心思光风霁月,有不输男儿的豪爽和洒脱。但细想想,有两点却迥乎不同。

《书剑恩仇录》里的霍青桐,家国在胸却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心底欲求之却求不得,只好逼迫自己“想得开”,却终究是红颜暗伤独自饮苦酒,而史湘云在《红楼梦》里的存在则像一个“绯闻绝缘体”,即使被刚来不久的黛玉抢走了最好的玩伴“爱哥哥”,也不过酸几句作罢。虽然宝玉始终是知己好友,她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置于宝钗黛这段本来已经复杂的三角关系之中,安于旁观者的位置。即使一段“金麒麟”的插曲,连黛玉都耿耿于怀怕传什么“佳话”出来,湘云却根本想都没往男女之情方面去想,反而和丫鬟大论了一通“阴阳相对”的哲学调调,不仅让人觉得有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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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麒麟并非“定情信物”

早在第三十二回,湘云就被袭人恭贺“大喜”了,几乎是小姐里最早定下人家的,书中在提到这一段时,只是说“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既然无心理活动,我们无从猜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至少她并没有什么伤心与反抗的举动,甚至很适应这样的安排。

不“为情所困”,对湘云这样一个女子而言,未必不是一个blessing,因为纵有一身侠气,生长于这样一个环境之下,却并不像回疆公主霍青桐一样有行侠的能力。黛玉有句话说得直接,邢岫烟因在迎春房中银钱不够应付下人,只能把自己衣服当了,湘云听说后马上就要去出气,钗黛都知此事不可为,黛玉更直白说出:

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

湘云接着又提出要邢岫烟搬来一起住,也被宝钗搪塞过去了——那大观园里住的是一家子却又不是一家子,哪个微缩的小社会都有圈子,宝钗和黛玉自是明白有条界限是不能跨越的,湘云虽然社会经验未见得多,但真的是那么不喑世事吗?

02

或许,湘云并不是不懂事,她或许只是不想懂事对她来说,襁褓之间父母双亡,叔叔婶婶苛待她,每天都要做针线活到深夜,出去外面还要穿隆重衣服以顾及史家的面子,自己的家,自己说了不算,要指望别人提醒老太太来接。在她的身上,人生本已经充满了局限,又何必要再自我设限?

所以,她讨厌说一句话藏半句的举动,明明是凤姐说一个小戏子像黛玉,她却懒得遮遮掩掩自己直白说出来背了这个锅,惹得和宝玉黛玉一场气生。宝琴初来乍到受邀去太太屋里,偏湘云直白说“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别人都是兢兢业业的恪守闺秀行为举止,她偏要穿宝玉的衣服,扮成个飒爽英姿的“小骚达子”。在芦雪亭黛玉嘲笑她吃鹿肉吃相粗鲁,反被她直口相讽

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

她也懒得隐藏才气,起诗社来晚了,海棠诗她一口气做了两首。联诗一回,几乎是整个红楼梦中最具暖色的情景,湘云是其中最不能或缺的一环——她吃了鹿肉之后,还真的锦心绣口,贡献了最多的佳句,和大家笑闹成一团。宝玉等四人过生日喝酒,偏她刁钻古怪搞一个酒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还跳脱地开丫头们的玩笑,“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最后干脆醉过去躺在芍药裀中与周公行令去了。且看这场景: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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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恐“石凉”花睡去

这一醉人的情景,可是被小姐丫头,上上下下都齐齐看到了憨态,湘云酒醒后,也并未觉得是个困扰。第六十三回占花令时抽到“只恐夜深花睡去”,还被黛玉打趣应该换成“石凉”。而湘云也浑不在意反唇相讥,也可见就算在下人面前失了小姐态度,对她来说“那都不是事儿”。

说到对待丫鬟下人,湘云所采用的并非是高高在上惺惺作态的和蔼,而是真正的平等以待。你看她和丫鬟翠缕那场“阴阳相对”的谈话,简直就是朋友间探索讨论,把背景隐去你无法言说这谈话的两人是小姐与丫鬟的关系。她的戒指不仅送小姐也送和她相好的大丫鬟,她的友情不仅给和她一样光彩夺目的主角们也给少人眷顾的邢岫烟和遭际无常的香菱,连螃蟹宴她忘不了多摆两席给大丫头们,还过来招呼劝酒。在和丫头们的交往中,从不见她以小姐的身份自居,对她来说,外界的态度冷暖比不上她心里那一杆秤——她愿意对谁好,跟谁交心,跟谁玩,关乎的全是她自己的好恶,和身份地位那些东西无关。

03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笔墨不多,但她和红楼中另一个人的关系起起落落却颇值得细细玩味,这个人就是黛玉。

黛玉一来,不仅占据了原本很疼爱她的贾母的注意力,也让湘云从小的玩伴宝哥哥成了一个整天要追着别人哄的“跟屁虫”,纵然湘云心大,估计也有些不爽,不过,湘云和黛玉,都是“贾母这边的人”,小时候一起行止坐卧免不了,湘云每次来贾府,也都和黛玉一处睡。第二十一回,借宝玉之眼第一次正面描述了黛玉湘云两人共同起卧的情景:宝玉一大早跑去找两人,屋子里丫鬟们都不在,“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这样的描绘,让两人性格情形的不同,跃然纸上了。

这种性情相左,也导致书中几处描写湘云“看不上”黛玉的“小心眼儿”。这一方面或许是因宝玉而起,另一方面或许恰恰是因为她和黛玉所处的际遇相似,却不认同黛玉的处理对待方式——对她来说,过分敏感往往意味着自寻烦恼,自怨自怜往往意味着软弱可欺,而她秉承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她决意不言可怜,不品孤独,不求解脱,或许就真可以感受到属于她的那一份自由。

所以她最会苦中作乐,自己家里针线活做到半夜的辛苦,到贾府里一笑了之,自己没有钱置办螃蟹宴得了宝钗援手,也只感念宝钗,并没有因自己力有不逮而做更多伤怀之态。她也感叹这个世界的无常和人生的虚无,在自作的点绛唇里,她也叹过“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但她并不甘于被这种注定的命运击倒在泥潭里,在她看来,世道既然已经如此,莫怨东风当自嗟,更应该打起精神拯救自己,而不是在一些不能解脱的事情上浪费生命。

她想“拯救”的还不仅仅是她自己,尤其是在她真心关心的宝玉面前,有时候她不自觉地就会出来“匡正”他,比如给他梳头的时候,打掉他想送入口中吃的胭脂,比如冒着被宝玉鄙夷的可能劝诫他“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俨然,她把宝玉的叛逆与反抗,都看做了小孩子的天真之想,而改掉小时候不切实际的幻想,换一副长大了的面貌去顺应这世道以挣得一席之地来生存,是湘云学习到的和这个世界的相处之道。

湘云从小身边相处最长的人,待的时间最长的家,里面却并没有最关心她的人,所以她渴望温暖,而不吝惜向外寻求。所以她一开始情感上寄托于贾母,寄托于宝玉,后来又感念宝钗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姐姐一样看待,随便什么人,无论是下人还是丫头,只要真心对她,她必报之以真心。

这本是一个不错的补偿方法,至少比黛玉的更容易解脱,但它终究是否长久?

际遇相似的两个人,在书中跨越众多故事,经历了忽远忽近的关系,终于在一个寂寥的中秋之夜,两人又重新更深理解了对方。在那个夜晚,两人逃开本就已经人丁冷落的宴席,跑到凹晶馆坐着联诗,言谈间交换心事,湘云终于承认,宝钗自顾自回家了,让她明白她一向所依傍的那些温度未必是真实的温度,而黛玉选择对所有温度自然规避的态度,也未必不是另一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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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再一次同塌而眠

在两人吟出预示着各自命运的“寒塘渡鹤影”和”冷月葬花魂”后,两个儿时曾经同塌而眠的姐妹时隔已久又重新睡在了一张枕席上,当然,这一页谁都不曾如小时候般睡得安稳——黛玉向来睡眠浅,而湘云“择席”,也睡不着。不知她们这一夜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还是对方。无论为何,或许都已经足够让两人更宽容地面对彼此,以及更从容的面对扑面而来的命运。

虽然我们无法预知等待着湘云的即将是什么,“寒塘渡鹤影”或是“云散高唐水固香江”,仍然让湘云的命运扑朔迷离,不知究竟走到了何方。我们只知道,这样侠气满满心如霁月光风的一个好女子,即使选择了一条顺应而非激烈反抗的道路,最终也依旧没有逃出“薄命司”的安排。所幸的是,在跨越漫长的时光之后,我们依旧能听到她声音的回响——

那是一个自由而富有魅力的灵魂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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