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3月20日,下午四点。日本东京,厚木机场。
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停机坪上,巨大的轰鸣声一下子吸引了前来候机人群的注意。一个姿态挺拔,身穿美国军装的中年男子神采奕奕地走向人群的前端,肩上带着肩章,是上校级别。这个赫夫上校是麦帅总部的交际主任或招待处处长之类,他身边站着和他一样有着蓝眼睛高鼻梁的中尉,是上校的儿子。与此同时,一群同样穿军装的警卫员为他拉开了一条警戒线。
旁边接机的人们偷偷打量着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军官,几个人面上都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卑微的好奇。几个穿和服的身材壮硕的东京妇女扭过脸去窃窃私语,时下东京的外来人员越来越多,加上《朝日新闻》连续报道,连平日不问政事的家庭妇女都知道了即将到来的审判。面对着高大的洋人,就算不认识肩章的大小,也忍不住看上一眼,猜测一翻。
飞机停稳之后,高大的赫夫上校张开双手,带着微笑欢迎那从降落梯上走下来的人。
为首的男子儒雅敦厚,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的方框眼睛,打着深红色的领带,格外抢眼。他看起来四十岁出头,手中提着一个简洁的公文包,看起来干练而又严肃,此刻看见前来迎接的故人,不禁露出微笑,和缓了面部的线条。这便是即将到来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十一国法官之一的中国法官梅汝璈先生。
护卫在梅先生左右的是警卫员,口袋中暗暗别着手枪,面对东京紧张的形势,这次出行政府给梅先生配备了充足的安保人员。随后下飞机的,是一个身材妙曼的女子,身穿灰色高领绣花旗袍,披着淡鹅黄色的大衣,戴着小羊皮的手套,紧紧抿着有些苍白的双唇。她一下飞机就紧紧站在梅先生身后,低垂着双眼,也不和旁人打招呼。
“这位是——”微笑着的上校走到少女面前,少女紧跟在梅先生身后,礼貌性地点点头,没有伸出手,显然不想搭话。
“这是我的侄女,梅安之小姐。”梅汝璈简洁地用英文介绍道,“她精通法文和日文,是我的贴身翻译。”
“了不起!梅小姐。”赫夫上校伸出大拇指,脸上露出崇拜的表情,“我崇拜会说好几种语言的人,做美国人其实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全世界都在说英文,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动力去学习别国的语言!”
面对恭维,少女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凄惶的表情,低下头来。
梅先生看到侄女脸上的表情,知这句话是戳到了少女的痛处,赶紧把话题扯开了。
一翻寒暄和相认之后,梅先生要立刻启程去开会,他向随从使一个眼色,那个高高瘦瘦的秘书走上前来,梅先生对着他耳语几句,副官点点头,立正。
梅先生同威尔少将一起,坐上专车前往会议地点,只剩下了梅安之和秘书,以及那位年轻的中尉。
“中尉先生,梅小姐旅途劳顿,需要休息。”秘书转头对还在原地的少将说。
“我们会有专车送你们去宾馆歇息,还请稍等片刻。”中尉一直在旁边打量沉默的梅安之,突然低头仔细看了看梅安之的脸庞,压低了声音,“请问梅小姐是不是在东京大学文学系读过书?”
梅安之听了,抬起头来,看着这位活泼的中尉的脸庞,这中尉英俊而开朗,蓄了一点胡子,皮肤晒得黑黑的,左脸上还有一道擦痕。
“是的,请问?”她礼貌地问。
“怪不得,我就说看起来很面熟!你好!你好!”中尉突然换了蹩脚的中文,“安之小姐,我们是同班同学,我的中文还是您教我的,您不记得了吗?”
安之突恍然大悟,脱口而出:“罗伯特!你变了好多啊,我都没有认出来!”
罗伯特显然因为自己被这个美丽的小姐认出来而沾沾自喜,张开双臂,和安之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安之也没有拒绝,一直阴郁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安之小姐也变了很多,刚开始我也不确定就是您。”罗伯特愉快地盯着梅安之的眼睛,“不过,您的眼睛还没有变,还是这么迷人。”
梅安之终于表现出了正常女人面对夸赞时的表现,红着脸,转身对旁边不明就里的秘书员说:”清源,这位是罗伯特·赫夫,是我在东京念书时候的同学。”
木清源点点头,说:“小姐想和老同学叙叙旧?”
安之的眼里出现深深的渴望,木清源从小在梅府长大,自然知道这梅府的千金小姐的心思,他也知道梅小姐为什么强烈要求和梅先生一起来东京,从梅小姐小时候他们就是好朋友,他一般都听她的话,但是他负有保护梅安之的责任,在东京,一个中国女子的身份实在太危险。他便对一边试图听清他们谈话的罗伯特歉意地说:“中尉先生,还是请先送梅小姐回宾馆安顿吧,好好歇息之后再叙旧也不迟。”
安之眼里的火顿时熄灭了,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冷静而理性的木清源永远是对的,永远是谨慎的,永远是风险规避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大伯会让他留下照顾她,身在乱世,身在异乡,这样的人永远是最安全的。
一辆黑色的轿车驶来,清源帮安之提着她的小箱子放在后备箱,趁这个档口,安之突然抓住罗伯特的手臂。
“罗伯特,你知道,你知道他——”
罗伯特看着安之,年轻的脸庞上因为痛苦和焦急急出了皱纹,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珠和头发,还是从前那样美丽而迷人的安之,却少了从前的活泼,多了一丝绝望。
“安之小姐,事情非常复杂,我很抱歉——”罗伯特知道梅安之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绝望,为什么苍白,为什么在梅汝璈翻译人员足够的情况下还要赶到兵荒马乱的东京来,为什么只有在木清源暂时不在的时候才敢抓住他的手臂,为什么会欲言又止一句话不敢说完,但是,他不能回答。
“罗伯特。”梅安之失望地看着他,眼里都是祈求和痛苦,“就一句话,哪怕一个字母也行,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求你!”
木清源放好了箱子,关了后备箱正走过来。梅安之一下子住了口,保持了一个矜持的微笑。
“上帝——”罗伯特仰头看看天,“我在违背我的信仰——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当年最后一道题正确的答案是C,您现在知道了吧?您一直以为是D,但事实上,很遗憾,是C。”
这时,木清源走到安之身边,笑着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是C?“
“梅小姐对她在东京大学的最后一门日文考试耿耿于怀,在问我答案。”罗伯特狡黠地笑了一下。
“哈哈,过了快10年了吧,安之小姐还在惦记着这回事情呢!”木清源哈哈大笑起来。
梅安之也勉强地跟着笑,然后伸出手来和罗伯特握手道别,罗伯特为她打开门,深深地盯着她的眸子,安之打心眼儿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坐进了车。
是啊,快10年过去了,后来的答案是C,她一直都错了啊。
一路辗转,跨过横滨和东京,横滨几乎都被炸毁,所谓庐舍为墟,一片焦土。到了东京,街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四处是炸毁的房屋和凌乱的街道,人们再无闲庭信步的雅致,街上穿着和服和木屐的女人们对于这样的洋汽车避之不及,不过相比于有些落魄和迷茫的男人来说,这些女人似乎活泼许多,有不少成群结伴在没心没肺地笑着,街道上走过的美国大兵和他们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隔阂,更不用说怒目相对,成王败寇在东京的街道上并不明显。梅安之不知道自己现在怎样的心态才算是对的,她为东京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痛心,为曾经的回忆痛心,但是她身为亲眼目睹了南京大屠杀、上海沦陷的中国人,此刻却又感到解气。她坐在窗子边上,一言不发,紧紧捏着羊皮手套,冬季末尾的微寒就一点点侵袭了上来。
到了日比谷的帝国饭店,酒店和木清源与梅安之在上海看到的气派全然不同,东西结合的建筑风格加上一些墨西哥风格的装饰,只有两层楼高,透着乱世中的一种固执,任是哪一个人看到都会惊叹在这个时候的日本居然还有这样的建筑。这帝国饭店在战前据说是日政府用于招待外宾的地方,现在盟军统帅部大概将官以上阶级的重要职员都住在这里。饭店里面隐约传来音乐的声响,似梦似真,简直想让人忘却一切在外面的满目疮痍和耻辱。
梅先生的房间在二楼靠东边最里面的一间288,安之要来只是临时决定的事,盟军那边便给安之在288边临时留了一间房,待各国政要都来齐的时候,安之需要搬去第一宾馆居住。
酒店的经历陪着他们来到安之的房间门口。
“梅小姐如果要洗澡就打电话给一楼,如果肚子饿——梅小姐您饿了吗?”木清源问。
“不饿,没胃口,”梅安之恹恹地说,“我现在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你去餐厅吃点东西吧。”
“梅小姐。”木清源看着她半边脸庞的黑纱,压低声音说,”医生交代过,到没人的地方就把帽子摘下来,伤口愈合得会比较快。“
安之说:“劳烦你关心了,你去用餐吧,我睡一会,等大伯回来了你叫我。”
木清源有些不放心似的走进套房,一共三个房间,一个客堂,一间卧室和一个洗澡间,内部非常气派和宽敞。木清源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翻,就连里屋那张欧式高背雕花大床的下面都看过了,最后,他走到窗子边上,打开窗子,向下看了看。
梅安之注意到他的这个举动,冷冷地说:“这里不比上海,现在的东京如此动荡,但凡有脑子的人,怎么可能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况且,我早已不记得路了。”
原来安之还在计较木清源在上海将她抓回家的事情,木清源无奈地转过身,微微鞠躬,抱歉地笑笑说:“是我多心了。”
”如果没事,您就请休息吧。“梅安之稍微转身,示意送客。
一个人坐在房间,梅安之摘下裹住半边脸的帽子,脸上的伤痕露出来,又发炎了,红隐隐的口子裂开疼得很,偏偏在右边脸颊这么显眼的位子上。
这是两个月前梅安之想偷偷从梅府跳窗出走被抓回来的时候,父亲梅敬轩一怒之下向她扔了一只茶杯划伤的。
划伤的时候,二妈在旁边看着,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梅敬轩也顾不得顾全这个宝贝女儿在她姨娘那里的面子,气昏了头,完全忘记了读书人的斯文,直接嘶吼到:“怎么,你已经败坏家风到了这个程度,你还想干什么!你一个人能干什么?跑到东京去找你的相好吗!做他的罪妇吗!你还是不是梅家的女儿!是不是我梅敬轩的女儿!”
随手一只茶杯砸过来,梅敬轩一生儒雅君子的形象就在这一顿家暴中毁了,那个疼爱的父亲的形象也破碎了,梅安之跌坐在地板上,指缝间鲜血混着眼泪滴下来。
“你怎么对得起你妈!你妈要是活着非被你气死不可!“
这时候二妈变了脸色,一个个摆着脸子下楼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梅敬轩和梅安之。
两个月过去,梅安之一想到那晚上的一幕就掉眼泪。
快三十岁的人了,放在别人那里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还是爱哭。
她掏出怀中的一块玉佩,那是母亲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她放在唇边,默默地吻着。
如果母亲在这里,一切是不是会好一些呢?
一定会的,母亲当年就是不顾家庭反对嫁给父亲的,他们不是曾经很幸福吗?
不过,母亲死了,因为嫁给父亲而死了,因为嫁到位高权重的梅家来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当年外公外婆骂骂咧咧想要带着母亲离开梅家,哥哥和安之两个一人一边抱住母亲的腿,父亲在沙发上抽烟,母亲就留下了。于是母亲就为这个决定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果然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是不幸的。
那么她和她的阿川君呢?
梅安之终于允许自己想了一下这个名字。
梅津川。
那条小河的名字。
她的爱人的名字。
那个答案是C的亲爱的人的名字。
她发现什么东西不想就算了,但是一旦放任自己开始想起来,就再也忍不住一定要一直一直地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