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考行

阳光从顶楼一直泻到墙角,从29楼望下去,那里有一朵粉红色的小花,24楼、26楼、32楼分别没有住人,暗灰的建筑器材七零八落地摊在泥地上,窗口没有遮蔽的地方黑暗幽深地对我回望,“晚上要吃什么?”“随便。”

 第二年了,桌上的书已经摆到第二摞,另一箱在厕所隔壁的房间里,父亲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只黄铜钢笔,他竟然不知道盒子里面的用途,钢笔很不好写字,我还是换了水笔,“诗缘情而绮靡”,这次不能再写成“霏靡”了。

 “别学了,来吃饭吧,要劳逸结合知不知道……”

母亲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她只知道我在学习,桌上只有我最喜欢吃的菜,豆子油光发亮,苹果我说不好吃她就不买了,香瓜堆了满冰箱,“我在考研”,她有些惊讶,可能是因为骨头汤的盐放多了一点,眼睛瞪得很大,“啊?哦。”蓬松的发丝遮住她的饭,她用手把它撩到脑后,“很难吗?” “嗯,很难。”

 老家的夏天很热很热,她平时在家从不开空调。“热你就开空调知道吗!”午饭后她又突然闯进来,门锁被解出嚓嚓的声响,她整个人显得很有斗志,“好。”

我对她说。

 晚饭前我允许自己刷一会微博,这才是

真正的劳逸结合,热门榜单里某某明星和某某明星终于结婚了,广大群众喜大普奔,某几个不知名的偶像又因为某几部知名的网片热火朝天,我竟分辨不出他们的脸,社会上狼藉一片,又有男人报复社会,某某教授大呼“婚姻支教”,短视频自动播放,公车上一个男人把他身边的男孩举起摔下,对准头部踩去,一下,两下,甩在铁栏杆上,一下……“七岁男孩公车上踢到男子 被男子过肩摔踩头”,点开评论,“这种熊孩子终于有人教训了 打得好!”“活该!”手指在空白框外快速移动——好动是孩子的天性,就算他做错事你也应该找他父母……又停留在删除的箭头,还是吃晚饭更重要。

复习的每一天,夜晚永远比白天更快来到。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在一家餐馆,黄色的暗调,很像小时候看的港片里黑社会聚众放话的地方,故事开始的地方。我坐在最右边的第三排,从空中看。桌上没有东西,我也没有动,隐约望见柜台的背后有胖胖的黑影闪动,塑料帘布互相击打的声音很清晰。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跳着前后交替的步伐跑进来,我回头望,才发现坐在我身后的是一对结了婚的情侣,女人怀孕了,肚子隐藏在桌子底下,她用手捂着左脸颊,短发,面色土黄,但眼睛瞪得很大,很精神的样子,塑料帘布依旧不安地摆动,我望向女人望向的地方,那个小男孩踮起脚尖,在拿一根吸管,他慢慢地跑过来了,越来越近,我开始扭头,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

跟我每天看的这双实在很像。

 《白鲸》还剩下大概一半,虽然我早已经知道结局,以实.玛利活下来了,不然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亚哈船长最后怎么样了我并不关心,无论输赢他都无疑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生命的存活或死亡无法阻挡他走向伟大的光芒,战斗的一生才是一个战士真正的卫冕之冠。

起码在我目前看到的地方,他们屠杀了一头抹香鲸,年迈而倔强,曾经逃脱过同样的困境,但此刻终究无法逃脱弱者的命运,我们的人生总是从头到尾充满了这样弱者的时刻,曾经的胜利只是曾经,不是胜利。

还有一头露脊鲸,这是真正的弱者。未来还有莫比.迪克,那是每一个人,也是全人类的梦想,我们想征服的,不仅是自然,还有人类本身。

 “快来吃饭啦!”复习的这些天,母亲一直留在家里给我做晚饭,今天炖了很香的骨头汤,还有西红柿炒蛋,“今天我买了西瓜,好甜好甜!”母亲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向我炫耀,眼睛瞪得很大,眼白很黄,脸色很不好。

“你去看医生了吗?医生怎么说?”“没事,良性的,两个月以后去复查。”她不太愿意谈起那颗让我们都胆战心惊的小东西,她更愿意享受人间的烟火味和我敷衍的笑脸,白天她不愿打扰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夜幕又一次降临了,夜晚每天都很准时,从不迟到,但它带给我的东西,就像那颗孕育在母亲体内的小东西,浑浑噩噩地生长,紫红的血管在蓝色地律动,肿胀着跳动,邪恶的细菌滋生,也在我的心口腐蚀出一片溃疡。

 劳逸结合的时刻到来,还有半碗饭,可以喂饱很久以前就想看的《釜山行》。电影很好看,最后一粒饭已经没有办法满足我,我捧进来半个西瓜,坐在地板上。西瓜汁滴落在地板上,晕染成很浅淡的水红色,不知道满屏幕的血腥用的是不是番茄酱。

武力值超群的胖大叔,可以用一个臂膀抵挡十几张扭曲渴望的脸庞,帅气青春的棒球队队长,将保护女孩视作生命的信仰,冷酷富有的爸爸,为了女儿做出了种种超越人性的努力,他们无疑是这个故事定义的英雄。

记得曾经看过一个影评说把丧尸放进来的老奶奶让人感动,因为那节车厢不过是一些人渣,就像老奶奶自己说的那样。和男性一样,他们都是英雄,杀人的人是英雄,不,女人从来都是电影里的弱者。

主角的存在从来都是为了拯救,拯救自己或是拯救他人,拯救世界,其实全都没有区别,拯救的最高潮必定是主角花样百出的牺牲,甘愿或不愿,总有人要扮演死亡,喜剧或悲剧,不过是主角或配角。

 终究还是喜剧,我觉得有些欣慰,主角的消失不意味着希望的灭亡,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弱小,往往才体现出生命的顽强。

 天空依旧没有星星,一轮上弦月歪斜在天空的东南方,晕染出一片透明的云朵。

依旧是那家餐馆,孕妇这次伸出了一只脚,穿着透明的肉色丝袜和一双软底的白色皮鞋,很像我曾经花三十九块钱买的那双,空气宁静得像一部默片,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狠狠地摔向地板,后脑勺着地,他昏迷了。男人赶快站起来,和女人的手连在一起,仿佛在桌子上时就已经握在一起,女人的肚子完全显露出来,躺在地上的男孩艰难地抽搐着。

没有觉察到肌肉的紧绷,我已经站到女人面前,你不能走,我看向地上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身材过于高大以至于模糊了面容,你想干啥,他对我说,店主人跑了出来,但似乎没有用处,我往后退,始终不敢把后背对准他们,你别动我,我们用110解决,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男人的脸,把脸抬到勇气所及的地方,脸不自觉发硬。

到底有没有退出去呢,我也不知道。

 “明天给你炖猪脚,你喜不喜欢吃?”母亲近来身体越来越疲乏,脸色却难得红润,为了不打扰我复习,她往往吃完早饭就带弟弟出去,早上她和我道歉说腰疼得受不了,可能这几天就不出去了,中午她却好像什么都忘了。

“你不是说腰疼吗?腰疼就别出去买菜了。”“我要买嘛,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学习不能、不能没有营养知道吧。”母亲吃得很少,大多时候她就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和弟弟吃,一点一点把菜吃光,“我觉得很幸福,你让我幸福一下不行吗。”

我其实很讨厌被别人看着吃饭,我们这一代人把吃饭也划为了一种隐私,可是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她肚子里一起分享隐私的阶段。

 饭后我打开微博,特别关注里只有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

羽生结弦是我在平昌冬奥会喜欢上的运动员,他没有个人的社交账号,这几个月来网友自发组建的微博粉丝涨得很快,他在平昌奥运会实现了花样滑冰项目六十六年来的两连冠。

这是一个奇迹,他的教练说,没有运动员能够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以致在比赛前两个星期才恢复训练的情况下夺得奥运会冠军,仅凭他强大的精神力量,他成功了,教练说。

最近他被授予了据说是日本最高奖项的国民荣誉奖,照片上他穿着家乡的传统布料“仙台平”制作的日本和服,首相颁奖时开玩笑说“羽生选手无论穿什么都很适合呀”,他确实很像日本动漫里热血励志的主人公,无论是清秀的长相或是坚强的性格,“弱小就是强大,正是因为有了弱点,才能找到变强的方向”,他总是能说出很多这样让人重新充满力量的话。

最重要的是,他实际也不过二十三岁,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金牌是人生的开始,而平昌像是人生的中间站,我已经马上要到接近中间站的年纪,而现实中我的人生一直都在等待那一个开始。

 下午又重新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愈发觉得包法利夫人是一个优雅的女人,看十九世纪的人写的故事我常不自觉怀有这种多余的同情心,想象他们如果在我的时代会有怎样离奇的命运,随即又不可自拔地陷入自我厌弃的怪圈,像我这样的人不也一直在自己的时代重演包法利夫人的人生吗。

无论如何反抗或顺从,生活总有它的办法把你拉入重复的漩涡,你再如何努力也只是在第三方命定的轨迹,也许偶尔因为努力而得到一些虚假的奖赏,例如那纯金的闪亮的烛台,那敏感多情的青年,但故事结束时,你终于明白他们都是人生的幻影,你无法从中得到自己。

 晚饭吃的是三天前的红薯,味道一如出锅时清甜。夜幕降临后,对面楼里电视正在重播世界杯,夜色比以往更加暗淡,以致夜空中终于出现了两颗星星,月亮几乎消失了,一层暗灰的雾气笼罩着半个圆盘。

 我成功退了出去,右手举着上个世纪的按键手机,换成左手指着正对面的空气,暗黄的餐馆外竟是铺天的阳光,手机里嘈杂的语声响个不停,那个男孩还躺在地上,我想起来,因为脏而不再透明的塑料帘子像一个陷阱,我还是走了进去,一只手扶起依旧闭着眼睛的男孩,店主又消失了,只有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

看着我又走出去,我开始和警察说话,女人追了出来,在我们正背后,那个男人拿着一把菜刀,手举到头顶上,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来,我往前跑,可是男孩不断拖着我、拖着我,我拉开包,拿出一只崭新的白色的冰鞋,朝不断接近的男人扔过去,那只冰鞋在空气中翻了一个又一个圈,最后浅浅地插在了男人的胸口,可是男人竟捂着胸口,立刻倒了下去,女人尖叫着,惊慌地跪在地上。

我不敢回头,拉着一只手,不断地往前跑,突然回头,看到被我牵着的男孩瘫倒在地上,从头到腹部被劈成两半,分别垂落在水泥地上,血红的肌肉和嫩白的脂肪交相镶嵌在各个器官,就像菜市场悬挂在钩子上的……啊,啊,那个女人竭斯底里地叫着,你救不了……救不了……

“起床啦,我今天煲了猪脚啊。”那个声音依旧残留在耳边,害了人、害了人……我试图拼接起所有的情感,我所有的勇敢,结局也许不仅救不了任何人,反而让多的人堕入更深的深渊……又也许梦本就是无解的。

 “老妈,你干嘛最近对我这么好?”母亲瞪大了眼睛,“对你好嘛,我想清楚了,反正死了以后也带不走,所以你现在想干嘛干嘛,想花就花,知道吗。”

 “你干嘛老说死不死的。” “人总是要死的吗。” 猪脚炖的很烂,花生也很新鲜,母亲的朋友送了她两张电影票,“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电影?” “不了,我下午还有学习任务。”

 “不要老是学习吗,有时候要休息一下吗,看场电影有什么!”

 “劳逸结合!”

你可能感兴趣的:(梦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