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偶然。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却像一头睡狮,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我的头脑简直是一团乱麻,胡思乱想。这些想法,杂乱而没有逻辑,让我自己也觉得荒唐。

      有时,头脑里忽而是陡峭的山崖,我站在山岩上俯视,下面是黑乎乎的山涧,隐隐约约地有银白色的东西在飞。这种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向山上飞了过来,我忽地感到,那可能是无数的战机,瞬间冲向了我,于是,我被吓醒了。

      有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呼喊:“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掐死你……”伴随着这种回声似的声音,就感到有什么巨大的黑乎乎的毛茸茸的怪物骑在我身上,让我难于呼吸,我拼命想要挣脱,并且竭力呼喊,就是听不到自己的喊声,我奋力一搏,忽地醒过来,周围仍是昏暗昏暗的,我感到头皮发麻,头发直竖,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有时,感觉周围一下子改变了环境,没有太阳,更没有月光,我的身边围满了怪怪的东西,或立或卧,或行走或奔跑,都不离开我的周围。这些东西忽而露出长长的巨齿,亮起银光灯似的眼睛,忽而变成一具具硕大的慢慢舞动的木乃伊,骷髅头眼睛处明显地是两个深深的黑洞。忽然,这些东西又张牙舞爪地扑向我,我想迈开大步拼命逃走,却感觉双脚被捆绑一样寸步难移,我浑身猛烈地抖动,忽地醒了,浑身是汗,床单也潮湿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头还是昏昏沉沉的,照镜子看看,眼睛周围灰突突的,快成熊猫眼了。到行里上班,员工们见了我,点头哈腰打招呼,然后各忙各的。我上了二楼办公室,打开电脑,输入密码,进入银行管理通,我看着上个月的资金流量,只有四个亿,离行里每月五个亿的指标还差一个亿!我的心忽地沉重起来。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三个月了。再这样下去,全年的任务压力就更大了。我颓唐地靠在沙发里,盘算着如何吸引储户,如何与企业联手,如何创造利润……电话铃响了,一楼营业厅保安打来电话,说有人闹事,要我出来一下。我问什么事。保安说,有一个客户,在柜台前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后面排队的人数已经增加到三十多了。

      我下来了解情况,原来这个客户手里拿着四五个存折,用一元钱在反复折腾,一会儿取出来存在这个折里,一会儿取出来再存入另一个折里,营业员小刘急得要哭,这个人就是不依不饶。嘴里还高声嚷嚷着:“什么他妈狗屁银行,什么他妈的服务态度,阿拉今天就是要享受服务来了,阿拉不是惹气来了,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上帝……”。

      我说:“这位先生,我是行长,服务不周到的地方我向你表示歉意,但也请你谅解,后面还有其他客户在等着……”。

    他说:“侬是行长有什么了不起,阿拉见过的比你大的官多了,局长阿拉没见过?市长阿拉没见过?侬勿拿行长吓唬,侬问问,阿拉长这么大怕过谁?现在是世博会,上边要求零投诉,你们这样的服务态度,阿拉就是要投诉你们,怎么啦?这是阿拉的权利……”。

    我说:“先生,有话好好说,有要求你就提,我们会满足你的。”。

      最后,我请他到楼上我办公室坐下来谈,他跟我上了楼。为了不影响银行工作,我让了步,向他正式赔礼道歉,并赔偿他一个钻石卡,一套高级茶具大礼包,他才得意地走了。

      下午,营业厅关门的时候,我给所有员工开了个会,强调世博期间保证零投诉的重要意义。以后不仅要强化优质服务,还要讲求策略。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吃完饭,就准备明天参加一个企业项目剪彩穿的服装。衣服找好了,和衣服相匹配的领带却找不到。我想起一个朋友送的台湾产的草绿色真丝领带,就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我明明记得是放在衣柜一侧的,怎么不见了?妻子喜欢收拾东西,估计是她给挪动地方了。我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了,吼道:“我放的东西怎么总有人动!”妻说:“我从来不动你的东西,准是你自己忘在哪里了。”说完,她也过来帮我找,居然在柜子底层找到了。她抛给我,我没说什么,她却忽然说:“我看你最近有点不对劲,整天把脸拉的很长,好像别人欠你的。”我正在对照镜子打领带,听她一说,我就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撮嘴,微笑,但是很奇怪,无论我心里在想什么,并使劲想在表情上表现出来,可镜子里的我就是纹丝不动,就像是一个假面具!

      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世界像是在摇、在晃。

      这天晚上,我又折腾到半夜。做了许许多多的杂乱无章的梦。

      我梦见自己被分行领导找去谈话。他声色俱厉,甚至猛拍桌子痛骂。你胆子也太大了,不请示行政会讨论,就把这么大一笔贷款放出去,还是你的同学。十个亿啊!把你脑袋割下来也不够补偿的。骂着骂着,他忽然面目狰狞,手里忽地多了一把大砍刀,左右一轮向我砍了过来。我高声喊“救命!”奇怪的是在场的人都在看着,不怀好意的笑着。我感到头一下子掉在地上了。我用手往脖子上一摸,感觉热乎乎的,看一眼,鲜红鲜红的都是血。我猛地醒过来了。朦胧中我把床头的一杯水洒在了枕头上。床也被汗水弄湿了。

      第二天,我感到十分疲惫。耳朵边总好像是有人在说话。我勉强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晚上一个朋友请我吃饭。他要和我商量贷款的事。

      我说,现在风声很紧,央行已经下达内部通知,要严控房贷。同学崔鹏的一笔贷款很可能打了水漂,我不能帮你这个忙了。他拍着胸脯表态,咱是老崔那样的人吗?我这个项目百分百赚钱。只要贷款到账,立即转手,包赚不赔。我说再研究一下。

      我们谈了一会儿,我就把我最近的情况跟他说了。我说:“我最近总做恶梦,睡不好觉,头昏脑胀,脸部肌肉紧张麻木,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这一说,朋友端详我半天,说:“哥们,祝贺你了!”

      我感到不舒服,就说:“我感到有种不详的预感,你还有心开我玩笑。”

    不料,朋友说:“我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你想啊,现今社会,诚信全无,人心维危。表里不一,言行分离,任何想法都藏在骨子里的。一般人因为胸无城府,他们的喜怒哀乐都会从表情上流露出来。表情过于丰富,跟人打交道,很快就会被人猜透心事。有城府有心计的人却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机,这是一种功夫,更是一种境界啊。有了这种境界怎么混都没任何闪失。我当然要祝贺老兄了!”

      不愧是在政府机关里混的人,几句话就说得我心花怒放。回到家里,跟妻子说了。妻子说:“你别担心太早了。你记得《邹忌讽齐王纳谏》里面的话吧?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吾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吾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你的这位朋友,怕是有求于你吧?才不惜拍你肉麻的马屁。依我看,哪天还是到医院看看,我请假陪你去。”

      过了几天,我就跟妻子来到离家比较近的一家中医院。我好像是飘着来的。

      医生白白的胖胖的,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玉米棒里藏着的毛毛虫。我禁不住吃吃地笑。毛毛虫问我:“在哪儿工作?有什么不舒服吗?”我说:“在一家银行做领导。太累了。脸部麻木。”他说:“你一直都是这样吗?父母有过这种情况吗?祖父祖母有过这种情况吗?”

      废话!我一直这样还叫病吗?是给我看病还是给我爹给我妈看病啊。

    不过,在我的头脑中,还是浮现出以前的我。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爸嘱咐我,刚参加工作,要会来点事,面带微笑,讨人喜欢,不然会吃亏的。官不打送礼的。微笑和溜须比骂人强。于是我一天到晚面带微笑。

    我在柜台窗口时,每天都和成百的顾客打交道,无论我遇到怎样刁蛮的顾客,总是面带微笑,强行克制自己的愤怒,满脸堆笑。

      我在储蓄部时,更是微笑欢迎,热情服务,吸引了许多大额客户,为银行创造了很多业绩。

      我在信贷部时,每天又与房地产企业、汽车企业、会展中心的领导打交道,他们多是有求于我,我犯不着给他们笑脸,于是我每天变化着表情。见了上级,我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见了下级,我挺胸叠肚,板起脸孔,不苟言笑;见到客户,我哼啊哈叽,矜持不苟,神秘兮兮,让他们摸不着头脑。……那时,我的表情是多么丰富啊!

      当我把情况跟毛毛虫说完了,他一本正经地沙拉着嗓子说道:“这可是极为罕见的病,大概也是十万分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它的起因相当复杂,总的来说,是身心疲惫过度劳累所致。你的工作性质,使你一天到晚面带微笑,送往迎来,每天面部肌肉比常人多运动成百上千倍。最后使面部神经由紧张到疲惫,到应激反应失调,最后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是——”

“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导致面瘫。”他说。

“面瘫?”我脱口而出。我似乎听过这个病名。这意味着我今后丧失表情能力,成为一具可怕的僵尸。我的额头、手心渗出了汗水。

“这,能治好吗?”我用变了调的声音问他。

“不敢打包票。试试吧。”

    于是,他拿出了一大盒大大小小的铮亮铮亮的银针。不久,我的头脸就变成了刺猬。

    成了刺猬?那有多好呀。想着想着,我就感觉自己真的就是一只刺猬了。

    一个黄昏,我在一家灶房里啃食丢弃在地上的食余。正在津津有味的时候,主人家的小孩子突然发现了我,他颤颤巍巍地来抱我,但接着他松开了小手,大声啼哭。我看到他的小手出现了血点。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接着我被踢了一下,就地滚了几滚,不过还好,除了转圈有点迷糊,身上丝毫没伤着。我又看到男主人抱着腿在地上蹦。这家人家乱了套。我趁机溜了出来。离开了小巷,就来到了马路边,我亲眼看见一辆疾驶而来的半截乐小货车把一个溜了神的阿姨撞着了,地上是玫瑰花似的血迹。看到了血,我的饥饿感又来了,于是我连滚带爬地来到阿姨身边来舔食血迹。太美了,正在我得意洋洋的时候,有一辆轿车忽地从我身上压了过去,我忍不住狂叫一声,但是我的叫声被接着的一声爆胎所淹没。那刺耳的刹车声啊…… 我又笑出了声。

      但我知道我其实不是刺猬,我身上没有刺,我什么都怕。我像一只软绵绵光溜溜站不起来跑不动的毛毛虫。鸡过来可以啄食我,人过来可以踩死我,车过来可以压死我……太可怕了!

    但是我还得看病,我必须要看好病。

      以后,我连续到这所医院治疗了半年。可是丝毫不见好转。医生还不停地换,是因为看不好躲着我吧?我猜。这几次给我看病的是一个麻杆——瘦长瘦长的,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样子。还是看不好。麻杆说,我建议你到西医去看看吧。

    就这样,我又来到西医医生面前。他黑的像木碳,是从南美逃到中国来的吧?

    医生问:“哪里不舒服?”

    我说:“太累了。脸部不舒服。”

      医生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然后低头写了一些东西。

      我拿过来一看,上面是检查建议:1、做CT检查;2、做心电图;3、做血常规化验;4、做头部成像扫描;5、做脑电图。

    妻说:“我看用不着做这么多。就做3和5项看看吧。”

    我说:“反正都是报销,就都做了算了。”

    妻不再反对。

    于是,楼上楼下,楼东楼西,男的女的,呼呼拉拉,一个上午所有的项目做完了。

    医生看了结果,说:“没有病。”

  “没有病?”妻子愤然地问。

  “我们要相信科学。这么多检查都做完了,看不出有病嘛。我只相信仪器和检查。这是科学。下一个!”

      可是,我每天晚上还是噩梦不断,有一次竟然梦到自己从高楼上坠落下来。

    梦中好像住在20几层高楼,和自己的妻子吵架,被妻子推了一把,我就从阳台上掉了下去,先是摔在了一家挡雨棚子上,弹起来又落在电线上,弹起来再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于是就被剧痛痛醒了。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地板上。

    我到底怎么了?谁能给我看明白呢?

    我又想到了心理医生。

    就这样,我又木然地来到心理医生面前。

医生问:“你怎么了?看起来挺憔悴的啦。”

说话哼哼唧唧,半阴半阳。

    我说:“我很累很累。我感到自己的脸不是自己的。”

“什么意西呀?”医生随口问我。

“就是累。做恶梦,天天做。你看我的脸。”我用力地扭自己的脸,扭得变形。

“啊呀呀,你不痛吗?”医生惊问。

“一点不痛。”我说。

“有多久了?看过医生吗?要看医生啦。”

“有半年多了。看过西医、看过中医,都没用。”

      医生说:“我想,既严这个样几,你不用去看也罢啦。你听我说,在动物中,能有表情变化的几有人类。因为人的面部神经是最丰富的啦。一般来说,应该顺其自然,该笑就笑,该哭就哭,绝不能勉强啦。什么事都一样,物极必反。你的病其实就是心理作用的结果啦。你的心理这样想,你却要用另一种相反的表情来表现,这样长期处于一种相互悖谬状态,久而久之,神经应激反应——也就是条件反射机能下降甚至丧失啦。所以呀,只要你不再勉强自己作出各种表情,心地坦然,表里如一,不要太过度劳累,自然会痊愈啦,否则,什么医生也治不好你的病啦。”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顿时敞亮起来。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单纯率性的我。

      正当我高高兴兴到行里上班的时候,忽然接到行党委书记通知,说纪委领导找我谈话。我怀着惴惴的心情来到纪委领导面前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领导宣布,经查,有一笔巨款被违规贷出,现正在调查。停止我的工作,必须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反思自己的问题。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的梦魇终于成了现实。我终于可以不再辛苦受累了!可是,我想我也是一个彻底输掉彻底失败的人,再也无颜见到亲人、朋友。这座城市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了。与其让城市抛弃我,毋宁让我抛弃这个城市。

    我说:“太热了,能不能开一下窗?”

“当然。喝杯水吧?”他还挺客气。

    于是我走到了窗户跟前。俯视城市的高楼、高架、汽车、行人的感觉真好。所有的一切都在脚下,就像是小时候玩的玩具。

      我再次体验自由落体运动的感觉,从八层高楼坠落下去……甚至没有来得及想一想和梦境有什么不同。就当是再做一次梦吧。我眼前瞬间出现了一道光,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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