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是生活在一个在当时让我感觉很“恐怖”小县城Z县。
Z县穷困潦倒,城图四壁,楼房超过三层就要算是高层建筑,共两个十字路口,一块砖头能拍倒半个县城的人,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却有着强烈的地域之分,处于三足鼎立之势,一足是县上的人,一般是指县政府以及各个机关单位和其子弟,另一足则是我所处的一足,国家二级企业某某林业局,基本上是外地人,当时要比县上人富裕很多,后因禁止乱砍乱伐,逐渐没落,第三足则是周边各个乡村,一般有名号的乡村,里面的人就连父辈们也是忌惮几分。
另外,此地治安极其不稳定,有个警察是我家亲戚,还有个警察是我家邻居,我印象里他们连一个小偷都没抓过。
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有段时间各大学校的学生帮派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冒了出来,现在想起那些帮派的名字实在觉得还不如现在的非主流来的有文化,我大概能够记起名字来的的就只剩一个叫“十二小青龙”帮派,顾名思义,应该由十二个熊孩子组成,可好像最终只有几个人。
这些帮派的存在意义便是打架斗殴,此事件发生的频率绝对不比现在我就职的公司开会频率低。可想而知,当时环境下,我们这种家属大院的孩子能够苟且偷生实属不易。
战乱时期,我们这些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被截道简直是家常便饭,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有一回我参加了一场听说当时颇为轰动的群架,由县上的和林业局双方学生代表人发起,我是被我们班上的某组织成员招呼去的,结果跟在几个莫名其妙的人身后,莫名其妙了一两天,晚上都没回家,最后实在疑惑就莫名其妙的回家吃饭了,人没打着,却被我爸揍了一顿。此次群架不知为何也不了了之了。
大体上那时候的孩子是很不乖的,所以我们这种挺乖的孩子就特别的难受。
以上是时代背景,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我的童年,我想说的是这么几个人,他们是我在那个时代的另一个群体,但似乎更让我印象深刻。
他们是一群乞丐,一群有着自己名号的乞丐,打我记事起他们就好像一直存在着。
我能记起来的大概就只有四个了,分别叫做尕哑巴,傻五十,傻巧英,还有小胡子。
我与其中三位做过“邻居”,因我家所在的家属院坐落在山脚,山的中间有一条引流洪水的堤坝,将山脉从中间割开,说来也奇怪,堤坝以西全是光秃秃的石土山,堤坝以东则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要知道,堤坝不过几米宽。
山上有几个不知谁烧的窑洞,土山两个,阴山两个,每个洞内有十平米大小的空间,洞顶承拱形,洞口直径约两米左右,洞内乌漆吗黑,是当时烧窑洞时熏黑的。
起初傻巧英独自居住在阴山的一所窑洞内,我们当时还小,自己是绝不敢靠近的,后被一个胆子颇大的姐姐带去参观过,看到洞里的内容后着实另我们大吃一惊,其中锅碗瓢盆样样齐全,还有岩石磊成的灶台,三十公分来高,同时窑洞壁被挖出大小不一的孔洞,里面摆放着各种捡来的东西,比如,破镜子,烂梳子,还有个不知道停了多久的破手表。
如此景象完全颠覆了我们当时从电视上获知并且根深蒂固的对乞丐窝棚的印象,这使得我们热血沸腾,不知是谁首先发难,于是我们就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热血把洞内的一切破坏掉了。此次破坏力度很大,虽未毁坏物品(原本就是破烂),但也成功营造出了惨遭打家劫舍后的场面,后来我发现,先前的那个破布门帘已经不翼而飞,我猜是被谁直接扔到山下了。
后来我们就在想,等傻巧英回到家后一定会大哭大闹——她的哭状在我们看来无比的滑稽。
后来我没也没听到山上传来傻巧英的哭声,这不合逻辑,按照我们的推断,她那鬼哭狼嚎,惨绝人寰的叫吼声一定会及时传达到我们的耳根。
我们商议第二日再去。
第二日我们如期而至,巧合的是今天主人在家,而且正在做饭,我们不敢靠近,后来被那个胆子颇大的姐姐带领过去,才敢近距离围观。
门帘还没被找到,但是洞里的场景已经被复原,各个物品有序的摆放着,还多了两张纸壳铺在了地上。
傻巧英见我们围观嘴里便开始骂骂咧咧,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好在她没起身追打我们,似乎只关心她眼前锅里的饭。
她的锅是一口黑色油腻的炒锅,没有把,正架在石灶上面,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灶台的火不太大,噼噼啪啪的响着。
锅里是一种橘红色带点灰色的不明液体,说句实话我当时闻着还挺香,里面煮着些烂菜叶还有几根快成糊糊的面条,我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片刻后恍然大悟,这是牛肉面的味道啊!我想起了牛肉面馆门前的泔水桶。
此时傻巧英正在叶岩片(她的菜墩儿)上剁着什么,那菜刀有点老,更像是在砸那些东西。
“巧英,你把石头渣渣儿都剁里面啦。”大胆姐姐调戏道。
傻巧英自顾自咕噜咕噜的回话,我们没听懂她说的什么,听口气似乎在反驳。
“什么?”大胆姐姐问道。
“馍馍。”这句我们听明白了。
傻巧英剁完,将碎馍渣渣混着岩石渣渣一同倒入锅中,起身去拿碗。
她很矮,我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只有一米三、四的样子,模样奇丑,她的脸上呈现出五六十岁样子,但实际年龄无人知晓,那灰黑的龅牙常年露在外面,让我怀疑她的嘴根本就没合拢过。
她的破衣服几乎没有换过,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很多,当时是夏末,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不会感觉热。我还观察到她竟然戴着两个银耳环。
傻巧英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吃饭,大胆姐姐又调侃了几句,前者依旧叽里咕噜的说着自己的语言,我们一直看着她吃完,她也似乎没有要请客的意思,大伙儿顿感饥肠辘辘,便悻悻的各自回家吃饭去了。
另一位邻居是后来才搬过来的,他叫尕哑巴,很明显他是个哑巴。
尕哑巴总是咧着嘴露出一副傻笑样,真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发现他从没有不笑的时候,好像那个表情对他来说不是笑,就跟我们的面无表情一个概念。
我分析还有个原因,就是他有两颗大金牙,没错,90年代初,一个乞丐有两颗大金牙!这让他的身份几乎成了全县城的一个迷。
这样他的傻笑就容易解释多了,大概他做乞丐前就喜欢显摆那两颗金牙,便时常咧嘴笑着,以至于做了乞丐之后这表情就成了他唯一的回忆。这是他的象征。
尕哑巴一直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军装模样衣服,不知道里面还穿了多少件,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并且常年带着一顶军帽,就是那种小孩子六一儿童节表演军人节目的帽子。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二三十岁,后来听人说,他是本县资历最老的乞丐。
尕哑巴搬过来是和傻巧英一起住的,这让我们很是吃惊,他们二人怎么鬼混在一起的竟然连我们这群小孩都不知道,包括消息最灵通的大胆姐姐。
这要从我们策划的第二次破坏傻巧英窑洞计划开始。
我们那时真无聊,玩完过家家就要去破坏傻巧英的窑洞,有土匪的味道。
当我们高歌猛进,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却发现尕哑巴和傻巧英正在洞口坐着彼此交流,见我们的到来,傻巧英显然没用上次的待客之道,起身便拿起石头朝我们丢来,吓得我连滚带爬往回跑,但大家撤退时都伴着欢声笑语,这的确是一件无比刺激的事情——人总是很贱。
我们重新集合后便临时改了策略,悄悄绕至窑洞上层。
我们匍匐在他们的头顶,静静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见傻巧英仍然叽里咕噜说着,尕哑巴指手画脚的比划着,我简直惊讶他们这样竟然可以交流。
突然间就迎来了高潮。
尕哑巴似乎图谋不轨,想要去抱傻巧英,傻巧英提高嗓门开始骂骂咧咧,这里我听懂了。
“求,杂怂,杂怂!”这是我们那里骂人的话。
我们看到此处各个脸蛋憋的通红,想笑又都顽强的忍着,怕破坏了如此劲爆的场面。
此时尕哑巴仍色心不死,第二次尝试伸手去抱,傻巧英后退几步怒目圆睁,吓得尕哑巴不敢动了,突然间,傻巧英呼天唤地地哭了起来,声音沙哑中带着尖锐,穿刺着我们的耳朵,我们就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傻巧英看到我们后更是气急败坏,边哭边将身边的石块丢向我们。
“尕哑巴抱傻巧英咯!尕哑巴抱傻巧英咯!”我们一边跑下山,一边欢呼着,雀跃着。
第三位邻居,他简直称的上是丐帮里的劳动模范。
他没有名字,不知道为何没人给他起外号。
他住在土山的窑洞里,另我们感到惊讶,乃至另大人们都感到惊讶的是,不知从哪天起,他开始在洞前围墙铺路。
我们前去观察过。他一直很沉默,五官倒是平常,有些棱角,脸上脏兮兮的,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嘴上有一抹浓密的小胡子。我姑且叫他小胡子。
小胡子的铺路过程是这样的:
他将离窑洞不远处的石堆(以前洪水冲刷留下的)里的大块石头抱到他的窑洞前,用一把铁锤叮叮咣咣的敲碎,碎石承拳头大小,然后再将这些碎石整齐的排列起来,逐渐形成路牙子和墙根,路牙子有二十公分宽,墙根要有半米宽,将窑洞前的空地围了起来,而且十分笔直,要知道,那条上山的路,从山底至窑洞至少有两百米,且不平缓。
我问我爸他不会直接用小石头么,干嘛还砸碎大石头,我爸说小石头打滑,碎石块咬的更紧。
那段时间,不论大人小孩,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小胡子的工程,大家都在夸赞着他的手艺和能干,也在评估着其工程的安全系数,毕竟没有水泥,只是用泥来代替水泥。
后来围墙到一米高的时候就竣工了。又某一天,大家抬头看去,发现小胡子手里多了一把锄头(我搞不懂他这些工具是哪里弄来的),正在弯腰劳作着,因那时我们正好开学,等我们前去探查时已是一个多月之后了。
等我们顺着石子路爬到目的地,惊讶的发现,小胡子在窑洞不远处的空地上,开垦了一片菜园,有十多平,里面星星点点的绿色,是作物刚刚冒出两三公分的嫩芽,小胡子从不避讳我们,应该是不理睬我们,只是自顾自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烟头,他不说话,就连挨家挨户晚饭的时候也是拿着他的饭盆比划两下子,不似其他乞丐般点头哈腰且嘴里嘀咕着“娘娘,给让点撒,娘娘,给让点撒。”
小胡子抽完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饼子来,和着缸子里的水吃起来。
我们只在他不在时进过一次他的窑洞,除了地上的一地烟头外,与傻巧英的窑洞风格类似。
我们从未破坏过小胡子的窑洞,除了一次把他的烟头用脚踩了个遍。
傻五十,和傻巧英同姓,都姓傻。
我觉得他是丐帮里唯一的文艺青年。
其实我一直没搞懂他算不算乞丐,在那个时代,乞丐都是在百姓饭点游街走巷要热饭吃,他却只要钱——现在的乞丐就只要钱了。
当然这与文艺无关。
他多才多艺,且衣服穿的干净,人们似乎都很乐意搭理这名乞丐,且对他从无恶意,小孩子也从不拿石块丢他。
他会在闲暇时用不知哪里找到的粉笔头在地上认真写字,写字不奇怪,可他写的是藏文!我们一点都看不懂的藏文,一笔一划写的极其美观,毫不夸张的说,跟印刷体有的一比,整整齐齐,一下午就能写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此时会有无数人围观,并不断有人上去攀谈,他似乎也说不来话,嘴里偶尔呼噜几下(乞丐大概除了呼噜就是哑巴)。
后来傻五十为自己找了个拉人力车的行当,一趟大概几毛钱。有一次我见到他数钱,里面有好几张五十的票子,令我羡慕不已。
再后来,就没有见到他了。直到一年的秋天,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们那时候流行勾树叶把儿的游戏,看谁的先断,所以都努力寻找着自己那片最强大的落叶。
那年秋天,我又见到了傻五十,他坐在一辆轮椅上,正慢慢悠悠的穿过街道。我回家问妈妈傻五十怎么坐轮椅了。妈妈说听别人说傻五十去白塔寺上香,结果从桥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听说有人帮他申请了低保,他一个月可以领取几十元钱,轮椅也是政府给的。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像个乞丐。
除了这四位外,本地还有数名乞丐,或疯或癫,印象不大深刻,不过有一件事让我至今难忘。
那群乞丐时常围在一起捉虱子,其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乞丐,他从不为别人捉,别人都为他捉。
有一天我放学,见到数名乞丐围在邮电宾馆门前哭哭啼啼,并烧了好几堆纸,后来打听才知道,那个老乞丐死在这里了,尸体已经被政府处理,这些乞丐是来送行的。
再后来我去了外地上学,新城市里没有乞丐。
再后来我放暑假回家,除了傻五十和尕哑巴再没见过其他乞丐,听我妈说他们被一辆车送去了外地,不知去了哪里。
我抬头看了看土山半山坡的那些石头围墙,仍然坚挺的存在着,不过我想那片菜地应该不存在了,我那时候长大了,已经没有了前去探索的兴趣。
再后来,我毕业回了一趟老家,发现尕哑巴竟然有了手机,一个很破的老式手机,我甚至怀疑是谁扔给他当玩具玩的,因为那时候已经有了iPhone4,他仍然傻笑着,终于有了白头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我家搬去了外地,那里也没有乞丐。
直到现在,我见过太多的乞丐,不过他们身上似乎已经没有了让我敬仰和回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