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一向追求于一个人独来独往旅行的我,时隔一年再次来到成都,在成都春熙路一家酒店连续住了几天后,深感万般无聊(即便白天在人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于是就思索着住进旅行社,旅行社热闹些,选定了一家名叫悟空旅社的青年旅行社,选择悟空旅社是因为它的名字吸引了我。
到了旅社,老板身穿一身黑色短打和一双拖鞋微笑着朝我走来,伴随着拖鞋的葡挞葡挞声。聊天中得知,他25岁,绵阳人,和我同姓李,名宗明,开朗幽默,是个爱旅行的顽童。安排好了房间,他聚集了一些驴友坐在33楼大厅,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听他谈起了旅行赋予他的意义:青春、挣扎、梦想等等。
有人问他,你觉得旅行的意义在哪?
他沉默了很久,说,其实并没有这些所谓的意义。它只是一种生活状态,或者说,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他曾经多次骑行在不同地方的苍莽山脉中,有的人会觉得害怕,有的人会觉得危险,但每次他骑行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在西藏一个破败的小县城里,他像当地人一样,蹲在面馆的门口,大口大口地吃着几块钱的青稞面,一口一口品尝着青稞酒,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跟这些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他觉得他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他感觉到无比的充实,他感觉到,自己是自己,就这么简单。
这令我想起《一个人的朝圣》里的哈罗德·弗莱。
在酿酒厂干了四十年销售代表后默默退休的哈罗德,没有升迁,既无朋友,也无敌人。他跟隔阂很深的妻子住在英国的乡间,生活平静,夫妻疏离,日复一日。
一天早晨,六十岁的他收到一封信,来自二十年未见的老友奎妮。
她患了癌症,写信告别。震惊、悲痛之下,哈罗德写了回信,在寄出的路上,他由奎妮想到了自己的人生,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邮筒,越走越远,最后,他从英国最西南一路走到了最东北,横跨整个英格兰。
人总应该相信点什么。
在这个相信的过程中,你可能什么都没有得到,也可能收获了很多。哈罗德走了87天,627英里,原本他指想着,只要他走着去奎妮所在的城市,他就能见到活着的奎妮。这是他的信念。
我相信哈罗德是在行走的过程中慢慢变得超脱的。他一边行走,一边褪掉身上一层一层的壳,他依靠行走把自己重新活了一回,他把自己走成了一棵树,走成了大自然的任何一株植物,一株依靠本能行走的植物。
旅途中的老人渐渐读懂生命,反思过错,珍惜情感,接纳自己。一直认为每个人都需要一趟只属于自己的旅行,不为什么,只为与那个真正的自己对上几句话。
我们究竟为什么活着?哈罗德的小院给了他安全感,也让他丧失了生命活力的源泉。他把自己堵死在二十年前的一桩事故上,一直卡在那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一封信像一颗小嫩芽,让他感受到召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向前走去。
人连死都不怕了?还会在乎自己的躯壳安不安全吗?
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翻译成现代文的意思是,就是因为我有这个躯壳,所以我有生老病死,我就有怕的东西,有需要忌讳的东西,要是我没有了躯壳,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庄子接着老子的话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说,把握了阴、阳、风、雨、晦、明这“六气”的变化,我就能遨游在无穷无尽的境域里,那我还需要依赖什么呢?我无所待啊!
什么是真正自由的人?是看到天地之大和自己之小的人,是首先超越了自我肉体和精神的人,同时也是超越了社会道德、规则的人,才能真正地圣人无名。
哈罗德千里跋涉,从他脚步迈开的那一刻起,与他六百多英里旅程并行的,是他穿越时光隧道的另一场旅行。
哈罗德在行走的过程中逐渐抛弃了一切我们现在看来必不可少的工具,比如说手机、地图册,他开始依靠自己的感知去把握庄子所说的阴、阳、风、雨、晦、明这“六气”的变化。
后来在行走的过程中,他逐渐抛弃了自己的躯壳。之前他会往人多的地方走,后来他开始往人少的地方走,之前他住在有人的地方,之后他住在野外,陪伴他的是旋转的日月星辰,是循环着的风霜雨雪。
“这片土地如此辽阔。他是如此渺小。每次回头想看看走了多远,他都发现好像没有一点改变。脚抬起来,又原地落下。”
“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已经被他忘了一半的世界,那里有房子、有马路、有汽车,人们每天都要洗澡,一日要吃三餐,晚上要睡觉,还要相互陪伴。他很高兴那个世界里面的人安全无恙,也很庆幸自己跳出了那个世界。”
前几年,宗明的第一次旅行,是因为一次痛彻心扉的失恋,那次他在四川行走了一个多月,骑行在路上的时候,他绑自行车的绳索弹起来,击中了他的眼镜,眼镜的碎片划伤了他的眼睛,他满脸是血,自己捂着眼睛向医院狂奔。
之后他便生活在成都,为了结识更多热爱旅行的伙伴,才开了这家悟空旅社,至于为何取名“悟空”,从未提起。
后来他就控制不住地一次次奔向野外,像一匹野马奔向草原。当他一次次行走在野外的时候,他的内心一次次地卷起滚滚海浪,这些声响,只有他自己感知得到。
我看过他拍的视频,拍下的一些照片,拍下夕阳的余晖,拍下自己的安静,拍下自己的孤单。
我相信,这是他表达自己的最好方式。
这是一次注定孤苦的旅行,没有队友,没有观众,只有自己在跟自己搏斗。没有太多的美食美景,也没有小资式的优雅情调,更多地是展现一个普通现代人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和工具在自然环境中挣扎图存——
有一次,宗明组团领队七个人去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旅行,这是一次生与死较量的旅行,过程中经历了沙尘暴,队友消失无影踪,队友抱怨,更是在走出沙漠的前两天弹尽粮绝,甚至都有了放弃求生的念头。为了减轻负担,他们扔掉身上该扔掉的东西,拼命地挣扎着,坚持着,终于走出了沙漠,每个人都已经奄奄一息,脸上露出一脸无赖的微笑。
如果说哈罗德是在朝圣的话,宗明一行人则是在用他们的方式与天地对话、与自己对话,他们也是在朝圣,“圣人无名”的圣。
宗明不屑于所有安在他头上的名头,他不觉得自己是所谓的探险家,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对山河大海、沙漠草原心存敬畏的观察者。
他坚信自己在战斗中学习战斗的能力,坚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而这样的直觉只有长期奔走在山川中“御六气之辩”的人才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地“游无穷”。
四百多年前,徐霞客说,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我觉得这是几千年中国的读书人所说的最牛的一句话之一了。
当读书人都在经史子集里打转,二十二岁的徐霞客正式出游。
临行前,他头戴母亲为他做的远游冠,肩挑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乡。从此,直到五十四岁逝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旅行考察中度过的。
知行合一,我觉得这也是几千年中国的读书人所干过的最牛逼的一件事之一了。
在三十多年的旅行考察中,主要是靠徒步跋涉,连骑马乘船都很少,还经常自己背着行李赶路。他寻访的地方,多是荒凉的穷乡僻壤,或是人迹罕至的边疆地区,几次遇到生命危险。
仅仅是探险本身,徐霞客这个探险已经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再加上拍摄记录,很多业内人士都不敢相信。
宗明很淡然:“作为一个户外领队,从一开始,我就有为之献身的觉悟,但我更具备绝境逢生的能力和顽强的求生欲望。”他最大的梦想,踏遍全球,成为一个环球旅行家。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宗明说,保持果断和谨慎的前行,毫不动摇的坚持去做,即使失败也是败在突围的路上。如果连试都不敢,到老得扯不动淡的那一天也只剩毫无意义的哀己不争。
我们终将老去,贴地飞行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生活的重力早晚会重新掌控生活,但在这之前,我听从星辰大海的召唤!
这个世界给了我们一些可能性,我们再也不用被四书五经捆绑,被道德捆绑,被政治和乡愿捆绑,只有一点点光亮透过来,我们就出于本能去抓住它。
我们都试图在自己的果壳里,做一个无限空间之王。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得经历一些本不该去经历的,才值得回味,才值得祭奠,才知道哪些该珍惜,哪些不该珍惜,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