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论史上最壮观的大型户外亲子互动类节目,当属大清卫视辫子台主办的《皇阿玛去哪儿》。首席爸爸“皇阿玛”康熙,演出嘉宾皇太子胤礽、老大胤褆、老三胤祉、老四胤禛、老八胤禩以及老九老十老十三老十四等等。每一季担任“村长”角色的一般都是最显赫的蒙古王公。拍摄地点承德避暑山庄、木兰围场。互动项目包括大型狩猎、马术表演、篝火晚会、自助烧烤等等。
每年暑期,大清卫视辫子台均会派出精干拍摄团队全程跟进,并采用录播的方式向观众们展现节目当中那些温馨、欢乐与精彩的镜头。当然,这里的“观众”仅仅局限于紫禁城中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朝廷大臣而已,普通老百姓则只能根据偶尔流传出的只言片语,然后在想象中无限加工,衍生出各式各样的节目版本与趣事逸闻。
回到《皇阿玛去哪儿》的拍摄现场,儿子们要通过弓马的娴熟程度、狩猎的技能高低、猎物的数量与质量等,来影响与“皇阿玛”的关系亲密度,进而争取获得位置较好离“皇阿玛”较近的小房子(蒙古包)用以居住。京城的氛围无疑是严肃而压抑的,木兰则相对轻松得多,“皇阿玛”在这些日子里表现得更像一名父亲而非高高在上难以亲近的皇帝,儿子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睿智与勇武,以期提升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印象分。
而在“皇阿玛”看来,除却展示武力、稳定边疆、特别是巩固与蒙古王公的良好关系等政治因素外,他也愿意让这档节目办得更加人性化一些,毕竟他个人是极喜欢狩猎的。据史料记载,康熙一生中猎杀了数百头猛兽,包括一百三十五只猛虎、二十头狗熊、二十五头豹子、九十六条狼等等。因此, 他自然也希望儿子们能够如同他一样,个个都是好猎人。在他心中,有着这样那样用来衡量儿子们优秀与否的尺子,《皇阿玛去哪儿》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把,但毫无疑问却是独特又敏感的一把。
做普通人的儿子容易,做皇帝的儿子很难,做康熙大帝的儿子尤其艰难。“偶爸(偶像爸爸)”的优秀时时刻刻散发出伟岸的光芒,既令皇子们倍感自豪,充满动力,但也在无形中带来一道沉重的枷锁,时不时浮现在他们心头。如何才能像“皇阿玛”那般英明神武呢?或者说,如何才能让英明神武的“皇阿玛”相信,自己以后也能如他那般英明神武呢?
对于这个问题,康熙的回答是“好孩子,我相信你们,你们一定可以。”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一直尽心尽力栽培皇子们,不仅为他们提供了最优质的教学资源,最优秀的满汉教师,甚至亲自上场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无论出巡、狩猎、统兵、祭祀等等重要活动,他均喜欢带上儿子们一起走,通过实践进行最有效的锻炼。儿子们也很争气,大都才能出众,没有令康熙失望。
只不过,仅此而已。
博览史书的“皇阿玛”似乎遗忘了一个他本不该忘却的道理——帝国既然只能有一名继承人,那么当候选者个个都很强大时,带来的,往往是流血漂橹的惨烈结局。
真正的失望很快就将接踵而至,不仅仅是失望,更有痛苦,甚至绝望。“偶爸”绝没想到,就从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这一季《皇阿玛去哪儿》节目开始,父子间温情的面纱居然会撕扯得如此支离破碎,并且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也未曾修补回来。儿子们自然也绝没想到,这一季的《皇阿玛去哪儿》,竟然是他们几近无所不能的“偶爸”最后一次朝着他们露出完全放松信任的慈祥笑意。往后,他们所看到的,更多是愁容,是忧虑,是不解,是愤怒,是悲哀,以及眉头间那久久挥之不去的浓浓郁结。
悲剧的第一幕从一名小孩开始。他也是“皇阿玛”的儿子,还是当时最受宠爱的儿子。皇十八子胤衸,尔时尚未满八岁,正是最活泼可爱的年纪。“皇阿玛”特意在这一季的节目中将这名小皇子带上,出发时自是舐犊情深满怀愉悦;可后来的结局却令他自责不已追悔莫及。正是在去往木兰的半道之上,十八皇子突发高烧,随后恶化,虽经悉心医治,终究无力回天,病死中途。康熙内心的悲痛可想而知。
悲剧的第二幕从一名游魂开始。他也是“皇阿玛”的儿子,还是始终最受重视的儿子。皇太子胤礽,尔时三十五岁。为什么说他是游魂呢?因为他经常在夜深时分,如游魂野鬼一般偷偷潜至康熙居住的帐篷,透过缝隙窥视内中动静。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胤礽的这个举动,他到底想干什么?监视自己的父皇吗?找机会将其刺杀后取而代之吗?真正的想法只有胤礽自己清楚。我认为,他是决计没有胆量干出“弑父”这档子事儿的,也决计没有这个能力。如果加上本朝权臣索额图或许有机会,只是康熙早已将火苗扑灭,五年前索额图就死于圈禁之中了。发现胤礽这一举动的皇子们将事情捅到了康熙面前,结果“皇阿玛”大发雷霆,当即训斥胤礽并废除其太子之位。
悲剧的第三幕从一名投机者开始。他也是“皇阿玛”的儿子,还是自感最为憋屈的儿子。皇长子胤褆,尔时三十七岁。他一向认为,自己乃是胤礽的兄长,更有资格作为储君,只不过这种想法只敢埋在心底不敢表露出来。这一回胤礽突然被废,胤褆认为天赐良机,不但多番落井下石,欲置废太子于死地,甚至当面向康熙露骨地说出自己可以代替父皇将胤礽处死此等丧心病狂的歹毒之言。他的结局,是被“皇阿玛”下令永远圈禁,从此与高墙为伴渡过了余下二十六年的生命。
事情演变至此,已然完全超出了康熙的预料。一向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自得的“皇阿玛”,在短时间内接连遭受沉重打击。而在回京之后,祭出新招“推选太子”,本意是缓解局面安定人心,结果众大臣几乎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一场近似“逼宫”的闹剧再度上演,皇八子胤禩又在康熙尚未愈合的伤口上狠狠地扎了一刀。无奈之下,康熙再度复立胤礽为太子,旋即又废去,从此直到临终一刻,康熙再也没有明确过储君的名字。
这一季之后的《皇阿玛去哪儿》,并没有停办,只是同样的配方,却再也找不回熟悉的味道。往后的镜头下,“皇阿玛”总是心不在焉,儿子们则各怀鬼胎,曾经父子之间其乐融融的局面,转变为暗藏机锋之下的重重杀机,令人唏嘘不已。
康熙四十七年那一季节目酿造的悲剧,产生了两个影响深远的严重后果。第一是康熙开始逐渐失去以往澎湃如潮的自信,由于意识到自己对儿子教育的失败,以及接班人问题带来的焦虑与担忧,他从心理上真正进入了迟暮之年。第二是皇子们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找不到“爸爸”了,他们从此陷入了“爸爸去哪儿”的困局之中。
多年以后,咸安宫高墙内的一个角落,废太子允礽(胤礽)无奈地悲叹道:“那位温和慈祥仁和宽厚的爸爸去哪儿了?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地位不稳而已,到您跟前窥探,不过是想从父亲身上寻求一丝久违的安全感。您为何要对我做出两度废立此等残忍之事?”
多年以后,已被更名为“阿其那”的允禩(胤禩)站在门庭萧索院落破败的廉亲王府中,不甘地悲呼道:“那位以德治国求贤若渴的爸爸去哪儿了?明明我才是最贤德的皇子,明明我才是公选出来的最佳储君,为何您给了我希望却又要让我绝望?”
多年以后,曾经叱咤风云锋芒毕露的“大将军王”允禵(胤禵),扶着父皇冰冷的墓碑,自嘲地悲笑道:“那位意气风发英明神武的爸爸去哪儿了?我是跟您年轻时候最像的,既然您看重我,特意托付军国大事,为何不一步到位连帝皇权柄一并赐下,以致我那位亲生哥哥鸠占鹊巢呢?”
甚至多年以后,那位早已坐稳皇位的雍正帝胤禛,望着摆在案头亲自编撰的《大义觉迷录》,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孤独的身影发出幽然的一叹:“那位智珠在握算无遗策的爸爸去哪儿了?儿子明白您想要的,也顺利地打入了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在最后那段岁月里,儿子不敢说帝位十拿九稳,至少比起竞争者老三老八老十四他们,儿子一心为公勤勉办事从来不曾惹您动气,您最后选择的接班人必然是我。可是,您为什么不肯提早一点儿对外明示呢?您可知道儿子如今饱受天下质疑,苦不堪言啊!”
其实,“皇阿玛”始终都在。只是当野心超越了人伦,千古一帝也无奈偶像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