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

小舅今年65了还是66了,说不清了 ,他浑身皮包骨头,脸色发黄发黑,他两眼无神的松松垮垮的立在那里,真担心一阵风就能让他散架。他再也不能给寡妇家挑水、锄地、垒猪圈了。如今他蜷缩在一家的养鸡场里,一天中按点给鸡添水添食,撒扫鸡舍。我妈说要不是因为熟人的关系,早就不让他干了。他总是会因为打瞌睡而耽误了喂鸡的事。

我妈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小舅就不该托生成人,就是托生成猪成马也比托生成人好,白遭了这么多的罪!”我姥爷家穷,上推几辈子都是穷人,到我姥爷这辈就更穷了,穷到看到孩子就闹心的地步,可是这孩子就跟要来讨债似的,一个一个挨着来。我姥姥生我小舅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三胎了 。我妈是唯一的女孩儿,在我妈的记忆里,直到她19岁嫁到婆家前,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穿过内裤,陪嫁的时候,我教书的大舅从他的牙缝里省下布票扯了三尺洋花布,一下子给他的将要出嫁的妹妹做了两条内裤,我妈这才有了生命中的第一条内裤。

我姥姥之前生的12个孩子实际上只存活了五个,就像小猫小狗一样,活着呢你就自己爬着长大,死了呢,也没啥,找个不相干的邻居用粪箕往野里挖个坑一埋就无事了。我姥姥在我生闺女的时候,被我妈接过来住过,那时候她也有80岁了,我向姥姥抱怨计划生育不让我们再生个孩子。我姥姥却不这样认为,她带着羡慕嫉妒恨的语气说:“好啊,享福了,还不知足!”目光迷离,似乎一下回到从前。

我小舅是我姥姥第十三次生的孩子,是一生中最没意义也是最惨痛的生育。他有时被叫做小六,更多的时候被称作“五鬼”(不包括我妈在内的家里的第五个男孩子)。我姥姥生他那天是那年冬季里特别冷的一天,他头青脸肿的一落地,我整日借酒消愁的姥爷就要找人把这个还是“带把”的男孩子扔了 。我姥姥不愿意,她央求我姥爷:“别忙,别忙啊!你去扯把豆草来烤烤这孩子,要是能活着咱就留,缓不过来再扔!”当这个活过来的我小舅一辈子遭受我姥爷的憎恨,一辈子也只有我姥姥到死都念念不忘她的这个苦命的小儿子的时候,不知他的心里是个啥滋味。总之,我姥爷按我姥姥的话做了,他扯来了豆草,在我姥姥的床前燃起了好大的一堆火,把我的刚下生的小舅,青头紫脸的,细皮嫩肉的小舅两手一掐,像烤鱼或烤鸡一样架在了火苗上,待听到“哇”的一声,我姥爷慌忙从火上撤下孩子,我姥姥发现这孩子活了,可是脸上却留下了预示着一生悲苦的伤疤,那个难看的疤痕黑红黑红的像一把生锈的镰刀似的从额上方一直斜伸到左脸颊。我小的时候常常跟随母亲去外婆家,一过就要好多天,不知是被小舅的难看的脸吓到了,还是出于对丑陋的畏惧,我是从不拿正眼看小舅的,也从不跟他说话,不管他拿啥样的好吃好玩的东西逗我,我都拖着眼皮理也不理。

我小舅其实是最聪明的,他读初中的时候,成绩都还满好的,但是他好像老是不招老师同学的喜欢。我妈常常叹息:“你小舅要不是因为脸上那块疤,没准能像你大舅一样考上老师。你看你小舅针灸是自己学的吧,木匠活是自己学的吧……这都是命!”唉,岂止是外人不喜欢小舅啊,我姥爷,我小舅的亲生父亲一辈子就没喜欢过他的这个被他弄伤的儿子。搁姥爷的眼里,他的这个儿子活着,在他嘴里也只配叫“五鬼”。姥爷爱喝酒,嗜酒如命,在艰难的岁月里,每到年关,他都要出门躲几天,留姥姥在家求哥拜姐的把他不知何时欠下的酒帐还清了才敢冒头。后来日子好一些了,可以不佘酒就有酒喝了,他有好酒好菜也不会拉上小舅陪,而是和我能说会道的三舅推杯问盏。

我小舅不在乎,他依然孝顺。我的姥爷最终还是在爱喝酒上出了事。六十来岁的姥爷身体还是挺好的,一天晚上和三舅喝了几杯小酒后坚持要自己把驴牵到驴棚,结果驴还没栓好,人就被绳绊倒了,胯骨折了几折。这人就躺下了,一躺就两年有余。这两年里是小舅殷殷勤勤,百般迁就脾气愈来愈暴躁的姥爷,端汤送饭,倒屎把尿,仿佛欠账似的拼命的表现。姥爷临死前总算正眼瞧了他的这个小儿子一眼,他把他的几个子女叫到床前,无限内疚的叮嘱:“我对不起小六,我这一躺倒全亏了小六,你们要多帮帮他!”

我小舅还是有过一次“婚姻”的。我姥爷死后,我姥姥四处求人,想给小舅一个家。机会来了,当地一个人贩子一下子带来了几个女人 。这几个女人一副急于找人家的模样,不挑不捡的,谁给钱跟谁走 。这样我姥姥就用省吃俭用的七拼八凑的钱给我小舅领回了一个媳妇。这是个矮胖的贵州女人,能吃能睡,特别爱吃辣椒,白米饭掺和辣椒能吃两三碗。为了安全起见,我姥姥还托了熟人给这个女人上了本地户口,在镇民政局还领了结婚证。我小舅还真心疼他的这个捡来的媳妇。好吃好喝的都往她嘴里送,附近集市一逢集,他就骑个自行车带着媳妇去赶集,好吃好喝买上一大堆。我妈得空就要把我小舅拽到一旁敲打:“他小舅,你可得长点心眼,这个女人别回是有二心。”我小舅一听就急了,脸上的疤痕就更黑更红了:“俺姐,别瞎说!俺都领证了!她老家那么远,能往哪里跑?”

到底,这个贵州女人在生下一个呀呀学语的男孩子后还是卷了家缸底跑了。这个女人哭天抹泪,说家里老父亲病了急需用钱,她得送钱回去,出来一年多了,不回去自己都不想活了。当时我小舅就相信,赶紧找几个兄弟姐妹筹钱,我妈一提醒,我小舅就急眼。钱筹好了,我妈说:“他小舅,你和孩子也跟她一块回去,如果她不回来了,你也就别回来了。”我小舅犯难道:“她不给我跟她回娘家呢,孩子也不带!我不相信她能连孩子也不要啦!”还真是的,那个女人,一开始就好像死心塌地的没心眼的贵州女人,从这个家一出门就再也没回头过,不知她在梦里会不会想起她的已经可以把“妈”叫得清清楚楚的儿子。

姥姥去世后,小舅独自带着没娘的孩子在困境中艰难度日。酒瘾也愈来愈大了,但是有一点他的决心非常大,他的儿子一定也要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考上大学。小舅到处打零工,农忙的时候还会叫上我妈我父亲帮忙,累死累活的,我妈一从小舅家回来就感慨:“你小舅过的是什么日子!家里破破烂烂一大堆!那锅都生锈了……”那又能怎么办呢!好在,我小舅的儿子在小舅的万般凄苦和期待中终于考上了大专,小舅高兴的把喜报传遍所有亲朋好友家。

我妈还是很心疼她的这个小弟的,小到送米送面,大到借钱不用还,我妈和我父亲都不会计较。我妈最生气的是我小舅在女人上犯糊涂。传闻他经常不请自来,给他庄上一个寡妇家干活,家里的地里的,拿起锄头就干,常常是他半夜三更醉醺醺的回家,他的没娘的孩子还饿得直哭。我妈有一次从娘家来赶集的邻居那听说这件事,并且还说那个寡妇也没给他啥好处,就是骗他干活的。我妈专门回了趟娘家找到小舅半劝半叱:“你挣到钱啦?还是给闲的?自家的孩子不问事,自家地里的活还指望我跟你姐夫来干,你跑去跟你个女人瞎叨叨,图什么?她说跟你过了吗?”我小舅低头不语。

怎么说呢?我妈也许不大明白,她那时光顾着生气了。几年前我在我家的小区里意外的见到了小舅,他是跟一群人一起来这找零活做的,直到中午还没接到活计,正准备回家去。我左劝右把他带到了我家。我又买酒又烧肉的忙活了好一阵,他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嘿嘿的笑着,口里这么说:“我就喜欢看我外甥女忙来忙去的!”那一刻我理解了小舅为什么明知受骗明知没有结果,还要帮那个寡妇干活,大概只有他坐在那个寡妇家饭桌前享受着那个女人给他的饭食,他才觉得找到家的感觉了吧!

听我妈说,小舅的儿子去年大专毕业了,也没回家,就在南京的一家说不上名字的公司打工 。小舅呢也根本不指望着儿子能回家给自己养老,家里太穷了,也帮不上孩子的忙,很难受。

小舅_第1张图片
我是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写我的《小舅》的。鲁迅说过,悲剧就是将生活中的美好撕碎了给人看。我没有这么残忍,我只是同情小舅,同情像小舅这样千千万万的弱势群体。他们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但是依然孝顺,善良,宽容,认命,不抱怨。

愿世界对每一个善良的人温柔以待!

你可能感兴趣的:(小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