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波兰格但斯克,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搬来了一位年轻的女作家。她的丈夫,一位教师刚刚死去,她已经付不起房租,只好搬到这里。她所有的物品,值钱的只有一部打字机。
房间不大,只有2米多宽,不到5米长,一个壁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一张床。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现在她拥有的只有一样东西,自己的大脑。
她名叫Stanisława Przybyszewska,太长了,谁都记不住,所以在西方都叫她Stasia,斯塔莎。
自打住进这间小屋,到她34岁死去,一共有七年时间,她把自己投入到剧本、小说的写作之中。她的主题只有一个:法国大革命。
她几乎得不到鼓励,几乎没有食物,经常没钱,但需要注射吗啡,因为她已经成瘾。
在这间小屋里,没有客人来,在这间小屋外,她也没有朋友见。
温暖她的只有她内心的一团火苗。
斯塔莎的父亲也是个作家,却是一个混球。早年离家出走,后来找到了她,很可能诱奸了她,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带会了她使用吗啡,并且上瘾。
斯塔莎遇到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们结婚,婚后他们搬到了格但斯克。但是她丈夫也是瘾君子,两年后在巴黎因为毒品使用过量,而身亡。
斯塔莎写道:“我是为精神生活而生的,现在可以快速越过被性所累的阶段,获得自由了。”
也可以说,斯塔莎把自己的情感和激情都投入到历史人物之中。
在读了Georg Buchner的《丹东之死》之后,她彻底地迷上了这个剧本,读了11遍之多,并且找到了自己的calling,写法国大革命中另一个重要人物:罗伯斯庇尔。
丈夫留下的一点点遗产,可以让她勉强撑一年,她于是搬进开头所说的小屋里,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写作。
她偶尔外出,买张报纸,看场电影,后来钱不够了,她就闭门不出,把剩下的一点钱用来买离不了的吗啡。
她从没有看过一出戏剧,也不知道剧本的长度与格式,但是她凭着自己的内心的火苗,写着这个剧本。
冬天的寒冷和风暴不会把她轻轻放过。她写道:
1928年12月
对我来说,写作太困难了。她写道。我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击不动打字键……两年前,我还可以每天烧煤烤火。去年,我只能一周点一次炉子。而今年,一点火也见不到了。
1929年2月11日
昨天摄氏零下20度,今天零下25度。从晚上九点开始,死一样的寂静抓住了小镇。我的窗户从下到上,慢慢地被羽毛般的大雪覆盖了。这让我的小屋,成了一个我绝对孤独的地方,像极了坟墓。
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她回答:
“我要么成为一个作家,要么什么都不是。“
她一直相信,只要自己愿意,还可以出去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有种东西抓住了她。
一年以后,她的剧本完成了四稿。她万分忐忑,把剧本寄了出去。
这个剧本长度是普通剧本的四倍,但还是引起了懂行的剧院的兴趣。因为里面的天才是任谁都不可忽略的。这个剧本,简直不像剧本,简直就是亲历法国大革命的人,做的速记。那么真实,那么具体,生动。
然而怎么把这样一部鸿篇巨制放到舞台上,成了难题。
华沙国家剧院,准备排,但是后来放弃。1931年,一个缩减版终于上演,需要5个小时。
但是斯塔莎拒绝去看,她为自己的作品被篡改和删减,而感到恶心。
斯塔莎的《丹东》演了五场之后,就下线了。
1933年,这个剧本又被排烟,这次演出了24天。但是斯塔山感到更加恶心,因为当时的右翼势力,把她的剧本村改成了反对大革命的宣传剧。
她明白了,写剧本是靠不住的。她决定改写小说。这个好歹自己说了算。
除了写小说,她有时候也会给著名的作家写信,但绝大部分都没有寄出去。
此时外部的世界已经变化了,文学的世界、戏剧的舞台逐渐退去,让位于政治,灾变,与世界大战。
她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她感觉自己只能与死人为伴。
她已经没钱买书和报,甚至连买铅笔和草纸的钱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她写信给了当时著名的 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曼。
曼读了她的信和作品,惊为天人,立即写信推荐给当时德国最大的出版商。经理带着一袋面粉和金币,坐火车,汽车,马车来到了格但斯克,把已经快奄奄一息的斯塔莎接到了华沙。在乡间别墅,她的健康逐渐好转,她的灵感如甘泉喷涌,她接连写出了两部剧本和一部长篇。
要是那样该多好!
事实上,这是她一生写的最后一封信:
”托马斯曼先生,我房间里每一个物品,都承载着痛苦。一点爱都没有。我不够纯粹。我已经把自己用光了。“
1934年8月15日,她在自己的小房间孤独死去。
房间里,留下了大量的手稿,但都是大纲,未完成的草稿。
你或许会说,她度过了失败的一生。但是她自己说:不。
1929年,她写道:
我的生活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没有性,没有任何购买奢侈物品的可能性,但是今天我感觉仿佛一道曙光把我照亮:我比99%的其他人过得都富足。我一个月经历的喜悦、惊心动魄、灵感启示超过了许多人的一生。
但她承认,她最想要的是读者,哪怕只有一个。
她死后,这个梦想实现了。她的三部法国大革命的戏剧,在波兰被排演。
她倾尽一生心血的《丹东》,被导演安杰依瓦依达,在1983年排成了电影,主角由法国影星德帕迪约扮演。
她的才华渐渐得到认可,她的英文传记出版了,她的戏剧被皇家莎士比亚剧院排演,她的小说集也被翻译出版。
斯塔莎的生活是一个活生生的警告
如果谁认为写作能够治愈的话,斯塔莎是一个反例。
我们听一听《狼厅》的作者希拉里-门泰尔的总结吧。
什么地方错了?斯塔莎不停地工作啊工作为了找到真理,但是她却没有找到靠讲述真理而谋生的手段。她被自己的完美主义给绊住了腿。她没有后退一段距离,审视自己的作品。她没有发现,妥协一步有时候是最务实的手段,而不是丢脸。
细节很重要,但是有比细节更重要的:节奏,形状,抓住人的东西。
没有上演的剧本和完成一半的小说,除了显示作者有天才之外,是没有用处的!
但是,如果我们把任何一个艺术家作家的生活中的一瞬间定格,我们看到的都是未完成。
谁做好了完成的准备?谁做好了死的准备?这一切都是突如其来把我们带走。突然,笔停止了,潜能无法实现了,解释中端了,一切的努力都蒸发在空气之中。
你写下的每一行字,每一个句子,都是胜利与失败的交织,胜利接着失败,失败连着胜利。
不是,我们写了书,而是书写了我们。
斯塔莎的写作是她为了自己需要而做出的创造。她发现了革命者中最孤独的人物,她融入了人物。她用文本掀起了一场复杂的革命。她参加了这场革命,但是忘记了带上读者。如果她的生活是一个失败,那么,她也像法国大革命时的巨人们一样,是一场史诗级的失败。
苏珊-桑塔格说: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命和写作项目之见做出选择。斯塔莎选择了写作项目。项目杀死了她。你不希望跟她一样,你希望你的作品能拯救你,但一切由不得你。
所以,我们从斯塔莎的故事,得出如下结论:
- 写作并不疗伤。
- 完美主义不奏效。
- 写作就是胜利接着失败,失败连着胜利,连绵不断。
- 到了一定阶段,你得回答这个问题:要项目,还是要命。
- 你不写就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
- 写作又一个一个小小的选择连接在一起,从一个词到一个词,从一个音节到一个音节。直到完成或者没完成。
- 死一样的寂静抓住了小镇。哈姆雷特最后的一句话:剩下的都是,寂静。
The rest is, si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