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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墓碑
穆光远⊙文
杨 涛⊙图
1
那些墓碑似乎是一夜之间在生物学家之角竖好的。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来自不同国度的灵魂整合在一起,虽然是在网络上,但这毕竟不太礼貌。
我沿着那些墓碑走了一圈,克里克、泰勒、辛格、佩因特、本斯利等人都被安置在这里。多数墓碑都很高大,有的简直就像方尖碑,它们投下的阴影令人压抑。
我最终没在墓园里找到要找的人:卡尔·施韦泽。
施韦泽也有一座自己的墓碑,我认为那墓碑很符合他的身份。墓碑由花岗岩制成,高9毫米,宽约5毫米,厚度不超过2.5毫米。这座墓碑被放置于他的单片眼镜上,这也是他唯一保存完好的遗物。
不要试图用放大镜去观察它。如果想看清楚,得用电子显微镜。起初,我们用普通的显微镜去观察时,发现了墓碑上的雕刻,只是灰尘遮盖了大部分细节。仔细清理过后,墓碑上仍有些看不清的东西在闪闪发亮。但在电子显微镜之下,答案就十分明了了:这是一些直径不到一微米的六边形钻石,每一颗上都刻着字母。毫无疑问,这些钻石是人工合成的。
从墓碑上的缺口来看,一些钻石已经剥落或者位置发生了偏移。我们从这些字母中找不到任何名字或生卒日期,因此不能证明这墓碑是卡尔·施韦泽的。但发现者们都认为自己心知肚明。
钻石上的字母只能拼成一句话:我在死后曝尸荒野。
这样的话确实符合施韦泽的性格。在我们的想象中,这位分子生物学家应该长有一头花白的卷发,单片眼镜上布满污渍;衣衫不整,性格怪僻,站立时像一根火柴棍。施韦泽一生都隐居在森林中,几乎不和外界来往,因此,关于他的信息我们也只能想象了,这毕竟是一位19世纪的分子生物学家。 不要驳斥我19世纪没有分子生物学。
与施韦泽的墓碑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些霉烂的实验记录表和内容奇特的手稿。施韦泽的全部手稿我几乎都读过,其中一部分手稿研究的对象显然已经延伸到了分子生物学的范畴。施韦泽似乎还独立发现了不少细胞器,并按照自己的理解为它们命名;可由于观测水平限制,他又时常将同一种细胞器错误地分成很多不同的种类。但就是在这么多的错误与限制下,他竟然推断出了一些酶的存在。
而能够证明他的研究已深入分子水平的最确凿证据,就是那座墓碑了。不论是墓碑上的雕刻,还是钻石上的字母,都不可能徒手完成。这种雕刻只有在分子层面上才能完成,那些刻有字母的钻石甚至有可能是直接用碳原子拼凑成的。但施韦泽的名字之所以流传至今,全是因为他的“古怪而不近人情的研究”。可据我所知,他只不过是对昆虫的关注程度超过了对人类的而已。
由于找不到他的尸体,无法确定单片眼镜的主人,况且历史上对于施韦泽的记录也非常稀少、模糊,所以没有一家博物馆愿意收藏。
这样,施韦泽的墓碑和手稿就被放置在我们的工作室附近。墓碑被保护在一个真空的玻璃钢制成的罩子中,我们几乎每天都会把电子显微镜对准它仔细察看一番。但这几天我可没那个时间了。
2
我倒在椅子上,瞪视着眼前的那幅海报。一只焦黑的蟑螂断成了两截,下面写着“716”三个数字,这就是海报的全部内容。
7月16日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因为在那一天,蟑螂将全部灭绝。蟑螂养殖业在三年之前就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是蟑螂大剿灭的前提。许多像我一样的科学家经过多年的研究,斩钉截铁地宣布蟑螂是各种疾病良好的载体。在许多疫情中,它都是传染源,而三年之前的研究成果更为蟑螂大剿灭提供了绝好的理由,最新一代的超级细菌也是在蟑螂中产生的。尽管可怜的蟑螂保护者联盟声嘶力竭地反对此次行动,但就连国际野生动物保护组织也无法证明蟑螂的灭绝会给地球带来什么危害。
消灭蟑螂的声音终于盖过了一切,因为普通的杀虫剂已无法对付这种繁殖和进化速度都无比惊人的恶魔。唯一的方法就是在短时间内大量投放细菌炸弹,不给蟑螂留下任何进化的余地。能对付蟑螂的细菌很多,但并不是对每种蟑螂都有效。分子生物学家们曾试着修改这些细菌的几个基因片段,恰当地改变其性状,使其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蟑螂杀手,而人感染这种细菌最多只会出现轻微的症状。
生物学家们断言,在蟑螂灭绝之后,这些细菌也会因失去宿主而逐渐消失。大剿灭行动正式开始之后,细菌在一个月之内迅速传播,蟑螂则几乎在一年之内就已销声匿迹,效果出其的好。这对生物圈的影响并不大,最多有两三类物种会因此灭绝,但始终没有人敢宣布蟑螂被彻底消除了,因为总有人宣称他们发现了幸存的蟑螂,也总有一些死蟑螂在蟑螂保护者们的家中被发现。大剿灭之后就是彻底的搜寻,干掉那些幸存者。搜寻行动持续了两年时间,但并没有找到冷冻室之外的其他蟑螂,于是,生物学家们宣称,这种现象是预料之中的,因为如果有幸存者,蟑螂们的家族早就迅速复兴了。
实际上,确实有幸存者,还好它们没有复兴。有一部分幸存者就活在我的实验室里,但它们的幸存根本不关我的事。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它们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是因为它们和那些细菌之间形成了共栖关系,我无法理解它们是怎么在一年之中变异的。七个月前,我去施韦泽隐居的森林寻找遗漏的手稿时,在一个洞穴附近发现了这一现象:一只黑色的昆虫爬了出来——毫无疑问,是德国小蠊,蟑螂中一个著名的品种——没过多久,又有一只爬了出来。
洞穴直径约一米五,是在森林边缘的一片杂草中匆匆挖成的。捕获两只蟑螂后,我产生了一个愚蠢的念头,决定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当然,我也寻求了其他人的帮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两个学生:纳撒尼尔和胡。我们三人花了两个月对这个洞穴进行了一番勘探。洞穴中障碍重重,人根本无法进入。于是,我使用了一些特殊的生物探测器,因为洞穴尽头有接近四十拉德辐射。洞穴的尽头有一道比较像样的门,只是门的右下方发生了轻微的变形,露出一条一厘米宽的缝隙,大概蟑螂就是通过地层裂缝钻出缝隙和洞穴中的障碍物来到地表的。我也只能猜测,是辐射导致了变异,才使这些蟑螂能够幸免于难。如果它们能够爬出地表并繁衍生息,那么灾难又将卷土重来。
“蟑螂当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灭绝,除了7月16日将要最后消除的七万五千只,我们还将每一个蟑螂种群分别保留了50个个体。”一个尖锐刺耳、略带颤抖的声音从纳撒尼尔的放映笔上传来,“媒体和蟑螂保护者联盟都认为,这种做法将使蟑螂复兴存在可能,但很明显,在今后的几十年内,多数人不会同意再次将蟑螂释放……”
“这是我的表姐卢卡,”纳撒尼尔指着正在墙纸上滔滔不绝的人,“她在慕尼黑大学的生物学院工作,有一部分蟑螂就保存在他们那里。你也看到了,我们找到的确实有可能是那些幸存的蟑螂,如果我们能够探寻到它们的来源,就可以防止更多的蟑螂出逃。”
自从得知蟑螂的存在后,纳撒尼尔和胡就坚持要探明幸存蟑螂的位置,而且还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例如他们的表姐和姨妈)搜集了不少相关资料来说服我。我没有什么理由反驳他们,又不想把消息公布出去招致一些不友善的怀疑,只能协助这两个学生探测蟑螂的位置。
在进行探测的同时,我们轮流守在洞穴前,却再也没有发现其他蟑螂。因此我们推测,那两只德国小蠊逃出地表属于偶然事件,但在此之前是否有其他蟑螂逃出来,无人知晓。
探测的工具,即我之前提到的生物探测器,目前只能以一些结构简单的昆虫为载体,因为它们的大脑比较好操控——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详细了解载体的大脑结构和工作原理,并充分考虑应激反应会对探测器的工作造成何种影响。由于辐射的缘故,我决定用蟑螂来做载体,很幸运,在我抓到的两只中,有一只是雌的。
操纵探测器不适宜用遥控器,因为遥控器的操作总显得太笨拙。为此,我们特意在游戏用品店买了两个意念控制器,通过人的想法来控制蟑螂,也就是说,把人的脑电波转换成蟑螂的脑电波。
不久之后,那只雌蟑螂就排出了卵荚。我和学生们立即给那两只蟑螂植入了电极和转换器。在装好必要的设备后,我和胡各操纵一只蟑螂进入了洞穴,纳撒尼尔控制着一个笨拙的仿生监视器跟在后面。我们轻松地穿越了障碍,来到那扇变形的门前。由于缝隙太小,纳撒尼尔的监视器只能留在外面。在洞穴尽头,我们发现了两个金属块——破损核电池,这就是辐射的来源。我们推断,蟑螂们大概都在埋藏核电池的区域附近,至少它们曾经到过那里,并顺手把两块核电池带到了洞穴尽头,但因直径太大,无法拖出缝隙,就把电池丢在了门后。
我和胡的蟑螂艰难地挤到了洞穴的尽头,钻入了唯一能够钻得进去的缝隙。地层裂缝的分支多得让我们刚刚进入裂缝就有了放弃的念头。我们让蟑螂在裂缝的分支处留下智能微粒当做记号,这是它们特有的信息素。裂缝始终太窄,导致我们不得不一次次返回开辟新的道路。在两只蟑螂死掉之前,我们操纵着它们在地下爬了大约八千米,但位移不会超过两百米。随后,我们开始等待着那些小蟑螂变为成虫后再次行动。
在这期间,我们通过查阅资料证实了之前的推测。在距隧道尽头六百米的岩层之中,确实存在一个埋藏核电池的空间,蟑螂们在那里发生了变异。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四百米的距离要探索。
而核电池所在的区域正好位于我的实验室下方。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把这个发现公之于众的。要么灭掉这些蟑螂,要么让它们自生自灭,这是我仅有的选择。
3
如果是我一个人保守这秘密,蟑螂们也许能过上一段安宁的日子。但纳撒尼尔和胡在坚持探明了蟑螂的位置后,又坚持要干掉那些蟑螂。私下里干掉它们并不容易。移开洞穴中的障碍物倒没什么,但我不可能在四十拉德的辐射下打开洞穴尽头的门,再在岩石上挖一条六百米长的隧道,提着探照灯分辨出缝隙中躲藏的是雄虫还是雌虫,然后按死一只只雄虫,活捉雌虫。据我估计,那地方的蟑螂数量大概有一千五百只以上。
高浓度的杀虫剂可能会起到一定作用,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了。我可以选择将药物送入蟑螂所在的区域或直接向裂缝中注入,这取决于地层裂缝的数量和宽度。如果数量较少、宽度较小,我只需要找到一条通向蟑螂的裂缝,堵塞其他裂缝与这一条的连接处,再将药剂压入裂缝就行了;如果裂缝非常多,我只能想办法一点点地向埋藏电池的区域运送杀虫剂。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是探测那些地层裂缝。
不过,两只蟑螂死亡之后的探测不全是我们完成的。我们操纵着昆虫又进行了九次探索,但结果总是死,一不留神就会死,而且死得一无所获。最糟糕的是,我们还遇到了其他的蟑螂。为了阻挠一只凹缘大蠊,我们的三只蟑螂都死得很惨,还好地层裂缝的复杂程度使得蟑螂们几乎没有可能爬出洞穴。我们总是无法集中精力,还有很多项目等着我们去完成,经费也变得少了起来,胡提出应该找一个能够守口如瓶并且专注于工作的人替我们完成这任务,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在又一只蟑螂死掉后,我不由得开始责备自己,心想,如果那是自己的生命,我一定不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我需要一些能够被欺骗的人,让他们认为蟑螂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被转入了蟑螂体内。这样的人大概只有三类:小孩、失去记忆的人、苏醒的植物人。他们都是些弱势群体,但孩子大多有人看管,失忆的人一定也有亲人或朋友陪着,只有苏醒的植物人,他们无依无靠,一无所知,形影相吊。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卑鄙手段。
我等这些家伙完全羽化等了六个月,却没能等到它们产卵。我灰心丧气地为最后一只蟑螂做了手术,却差点害死它。合适的人选被找到时,我只剩下它了。
那人来见我的日子是7月16日。我之前拒绝了与他见面,他却坚持要来见我。纳撒尼尔扶着他进了工作室,他有六十多岁,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肥胖而且行动迟缓,之前的几个植物人看起来比他要清醒。但越清醒,事情就越难办。
他的目光游移,扫过我贴在墙上的海报,施韦泽的墓碑和两个模样滑稽的意念控制器,最终停留在了角落里的那个收集蟑螂尸体的玻璃缸上。
“啊,就是它们。”他甩开纳撒尼尔的胳膊,艰难地走向玻璃缸,用肥胖的手指触碰着蟑螂的尸体。我还是不敢肯定它们真的没有互相交配过,而且这些尸体堵在裂缝中也是个障碍。为了拖回尸体,我又损失了十一只蟑螂。
“我也要变成这样的恶魔。”老人用难以捉摸的语气说。
“但这是为了除掉其他的恶魔……”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来这里献出自己的生命。”
“并没有那么严重。”我慌忙说道,差点忘了我的目的就是让他相信自己会死,“这取决于您的表现,如果能够避开其他的蟑螂,仍然可以继续活下去”。
“在一个恶魔的躯体中继续活下去?”
“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我知道生还的可能性不大。”老人执意要表现自己赴死的决心。他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可以叫我霍尔姆斯。”
看来这是个英国人。
“您怎么会到德国来?”我问。
“那是一次倒霉的旅行,我的家人因此全部丧生。但不知为什么,只有我这把老骨头活了下来。”他的眼中似乎盈满了泪水(我们之后发现他的眼睛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我和纳撒尼尔坐了下来,听他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
霍尔姆斯所乘坐的火车从桥上坠落,只有三人生还。旅行公司承担了相应的医疗费用,并一直维持着对他的治疗。事故发生在1977年,那时对于植物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好的医治方法。而他在这个时代醒来之后,面对的却是完全陌生的世界。我认为他迫切地想要去死。
“您最好尽力完成任务。”纳撒尼尔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不小心死掉了,大概算不得什么善举……”
“我知道,我会尽力的。”霍尔姆斯沉着脸回答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我点点头,和纳撒尼尔做起了准备工作,我们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把那个改造过的意念控制器戴在了他头上。这东西现在看起来像个银光闪闪的头盔,连接着深色的护目镜。
我从冷冻柜中取出一支注射器,装模作样地进行了消毒,将针头扎入了霍尔姆斯的手臂,动作很不熟练。
“我现在给你注射的是一种类似于麻醉剂的液体,”实际上这就是麻醉剂,“为了使你的灵魂更好地融入蟑螂体内,你还能看到蟑螂所看到的。”我敲了敲护目镜,他看到的其实是摄像头拍到的,“现在……要准备开始了,这一次只是适应,灵魂还可以脱离蟑螂,但下一次就会彻底融入……”
霍尔姆斯专心致志地活动起蟑螂的身体来,纳撒尼尔在一边观察,我则看起了直播。
屏幕中央是一个高2.5米的尸堆,由3727种不同的蟑螂组成,每种有20只。雌蟑螂都被小心地剃除了卵鞘。主持人站在尸堆旁边,专注地聆听着包围尸堆的人们大吼大叫。
“是的,这是人类和蟑螂的最后决斗。”当最后十只活着的蟑螂被送入场地中央后,主持人用庄重的口吻说,“现在,十位人类代表将荣幸地与蟑螂进行生死对决。”周围的人群中出现隐隐的骚动。
十个壮汉出现了,都举起致命的钝器,他们大多带着防护手套,有些举着铁锤,有些拎着锅。只有一个人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
“我很感兴趣,您为什么没有任何防护措施?难道不害怕被它传染疾病吗?”
“这个小东西?”壮汉咆哮道,“我会把疾病拍成粉末的!”他举起自己粗大的双手,赢来了一阵喝彩。
主持人开始介绍选手。他们每人的身高都在2米以上,体重至少有120公斤。我更专注于了解他们的对手:海蟑螂,体长3.2厘米;澳洲大蠊,体长3.9厘米;黑胸大蠊,体长3.5厘米;美洲大蠊,体长4.1厘米——这是最勇猛的;还有我见到的德国小蠊和凹缘大蠊……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
决斗开始了。铁锅和铁锤沉闷地撞击地,那个空手的大汉拍烂了一只东方蜚蠊,并让它的尸体粘在他手上,向众人展示了一番,然后用手掌把它碾成了汁液。
然后,它们的尸体被扔到了尸堆上。尸堆已浇满了汽油。世界各地的人们举着火把进行接力,最终,一位灭蠊专家点燃了尸堆。黑烟冲天而起。
“蟑螂保护者们,”主持人最后说道,她的眼中此刻已闪动着泪光,声音几乎被欢呼和尖叫吞没,“我们知道,蟑螂也曾是地球的一部分,它们拥有3.5亿年的历史,我们能理解大家对它们的怜惜,但目前我们真的无法和这些生灵相处。大家应该感到欣慰的是,蟑螂并没有灭绝……每一个蟑螂的种群都保留了50个个体,被安全地冷冻起来……也许……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真的能够与它们和平共处……”
尸堆歪斜着倒塌下来,围观者抹着眼泪尖叫着散开。
4
根据纳撒尼尔的评价,我认为霍尔姆斯应该可以休息一会儿并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了。我们摘下他的意念控制器,他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适应得很好。”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完成任务大概没有问题。”
“只要不出意外。”纳撒尼尔说。我们补充了一些胡话,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们最好还是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胡这时走了进来,他肯定一直在门外等着听到霍尔姆斯失败的消息。
“也许他能成功。”
“我们还差三百米。之前探测相同的距离我们三个人花了六个月,这剩下的最后一只活不了那么长,而且霍尔姆斯看上去也不像是那么爱惜生命。他来这儿只是想换个新的死法。”
“真可惜他死不掉。”我说,“这种欺骗总令我不安。当最后向他坦白真相时,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也许他会杀了我,但这总比被人们撕碎要好些。”
“你不必担心。”胡说,“消息由我来公布。我们只要事先处理掉那缸死蟑螂,留下两只当做证据。不必对外人提起我们在洞穴中的探索,我们只说出自己的推断就可以了。我们告诉他们蟑螂的具体位置,然后让他们自己去处理。”
“为什么不干脆对这件事闭口不提呢?”纳撒尼尔问。
“责任感。”我摇摇头,去翻找那本有关生物传感器的旧书。
“你还可以选择放弃。”我们三个人不断地用这句话提醒霍尔姆斯,结果却让他提前半个小时戴上了意念控制器。他已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次戴上它,自己的灵魂就会完全融入蟑螂体内。
“你可以听到我们对你说话,但作为一只蟑螂,你并没有说话的能力。”胡尽力弥补着谎言,“你可能会感觉到自己能说话,但这些话我们听不到。你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你有一部分还留在人类的躯体中,但这种联系将会随着蟑螂的死亡而消失。”
霍尔姆斯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抓起盒子中的蟑螂,说:“这家伙有没有什么名字?”
“德-238。”
“听起来像是战斗机。”
“你可以另外给它起个名字。”
“我想叫它‘镜片’。”霍尔姆斯说,因为他正好看到了施韦泽的单片眼镜,“快点吧。我说过的,我绝不会选择放弃的。”
纳撒尼尔强忍着笑拿起了装着“镜片”的盒子,跟随胡走出了工作室。一个小时后,他们把“镜片”放入了洞穴。我在看到霍尔姆斯脸上的极不耐烦后,立即把意念控制器扣到了他的头上,并给他注射了麻醉剂。
“听得到吗?”我对着话机吼道。
“当然!”霍尔姆斯大声回应,“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镜片’已提前半小时到达,现在开始进入洞穴。就像我们之前告诉你的……”。
从屏幕上可以看到,“镜片”正在从障碍物间穿过。胡和纳撒尼尔操纵着蠕虫状的机器人艰难地跟在后面,随时准备喷洒杀虫剂——杀虫剂的剂量足以干掉两千只蟑螂,而且不会出现假死现象,因为我们将浓度提高了二十倍。霍尔姆斯简直与蟑螂融为了一体,动作敏捷而迅速,蠕虫机器人根本无法跟上它。看来我低估了麻醉剂和欺骗的力量。
“镜片”虽然前进得很快,但也非常谨慎,在钻过门右下方的缝隙时,它毫发无损,我们却常常在这里由于操作不当刮破蟑螂背部的蜡油,使它们很快脱水而死。“镜片”毫不犹豫地在已探寻过的裂缝中爬行,几乎没有在原地停留过。它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穿过了三百米厚的岩层。在爬入一条未知的裂缝后,一个活动的影子在二极管的微光下浮现出来。我仔细地辨认着,猜测这应该是凹缘大蠊。为了看得更清楚,我打开了探照灯。这只蟑螂的口器来回扭动着,正趴在一只残缺不全的德国小蠊上。“镜片”和凹缘大蠊都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吓了一跳,霍尔姆斯发出一声惊叫,操纵着“镜片”迅速后退。他刚才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一个体型是自己三倍的怪物吞食着同类,尖尖的口器上淌下浑浊不清的发亮汁液。
“镜片”刚换了一条路,又撞上了另一只蟑螂。但这一只没有理会“镜片”,而是绕过它继续前进,落在后面的胡和纳撒尼尔随时准备用他们的机器人结果掉这一只。“镜片”继续深入,至少有三十只蟑螂和它擦肩而过。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虽然它们大多都会被困在裂缝中。
在前进了四个小时之后,我开始劝诫霍尔姆斯放弃,其实是因为麻醉剂快要失效了。霍尔姆斯不停地哀求着我,我只能装作没有听见。但就在我准备摘掉他的意念控制器时,他突然惊叫起来:
“一只死蟑螂!我敢肯定这是一条新的裂缝!”
我的手犹豫地在意念控制器上移动着,最终还是挪开了。我找了一些借口延长了他的工作时间,第三次给他注射了麻醉剂。
“镜片”沿着这条通道又走了三个小时,却没有遇到除了死蟑螂之外的任何障碍物。这些尸体都被啃过,可见还有别的蟑螂经过这里。
“七个小时了,”我对霍尔姆斯说道,“该是停止的时候了。”我不想在一个注定失败的计划上浪费更多时间。我通知了胡,告诉他准备报警,然后转身去处理那缸死蟑螂。
“我求求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霍尔姆斯大声哭喊着,“我不是那种找死的人,我也许能办到……”泪水从护目镜的缝隙中淌下来,我这才意识到,霍尔姆斯把我所说的“停止”当做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两个小时后,裂缝逐步变得宽敞起来,一只蟑螂的单眼上忽然反射出红光。“镜片”爬过这只蟑螂的尸体,向着光源爬去。
尽头到了。霍尔姆斯成功地在十个小时之内穿越了六百米厚的岩层,而这段路程对一只蟑螂来说大约是90公里。
屏幕上出现了一排红色的二极管和几块闪闪发亮的电池,但它们没过几秒钟就被一群黑压压的生物淹没了。蟑螂来来势汹汹地奔向“镜片”,踩踏着它的躯体向外部跑去。
发生了什么?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几只十倍于“镜片”大小的蟑螂压过其他蟑螂随着黑色的蟑螂朝向外拥去,我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蟑螂。最令我困惑的是,它们的食物来源在哪儿?
在一分钟内,就有上千只蟑螂爬了出去,但它们几乎没有机会爬出洞穴。胡的蠕虫机器人就在不远处守候着。二十分钟后,蟑螂洪流逐渐消失,它们都倒在了杀虫剂之下。
结束了。
可让人吃惊的是,“镜片”又从蟑螂的尸堆中挤入了另一条裂缝,不知霍尔姆斯在搞什么名堂。这一条水泥墙上的裂缝极其狭窄,刚好够三只蟑螂通过,水泥墙大概有三米厚,墙外是一条废弃的管道。
穿过管道一侧的裂缝隙,“镜片”进入了一间幽暗的仓库,仓库内堆放着破损的纸箱,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霍尔姆斯或许累昏了头才爬到了这儿。可是,在我的手伸向意念控制器的一瞬间,纸箱里一堆黑黢黢的东西拥了出来,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片蠕动的黑色海洋。这些蟑螂的规模令人不寒而栗,“镜片”刚从管道中爬出,其他蟑螂就没命地拥入了管道。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这些蟑螂不知为什么都在向出口拥,而杀虫剂已经用完了。
霍尔姆斯犹豫了片刻,从仓库钻入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明亮、宽敞,但气温很低,“镜片”的行动变得迟缓起来。
有脚步声。
“你真的确定只有五只失踪?”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
“五只,如果不把那两只多出来的德国小蠊算在内的话。”一个略带颤抖的尖锐女声道。
“它们去哪儿了?”
“被同类吃掉了。”颤抖更加明显了,我忽然察觉到这声音有些熟悉。
“另外的五只也被吃掉了吗?而且是在被冷冻起来之后。”
“不,不,它们……它们可能溜到了房间的某个角落……”
“你确定它们没有跑掉,没有从哪个缝隙里溜到外面?”
“这儿可以是地下三百米……”。
“唷,看,地板上还有一只德国小蠊呢。”那个男人最终发现了“镜片”。
“不,不是——”
“戈培尔,你们的防护!”一只脚压向“镜片”,它敏捷地躲开了,晃动的镜头扫过两张模糊的脸庞,毫无疑问,其中有一个是纳撒尼尔的表姐卢卡,“这该死的防护——我们全完蛋了!不能让它跑了!人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镜片”退回了仓库,那两个人看到了逐渐消失的蟑螂海。
“我的……老天!好像……”
“这大概是梦。”
“愣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你从来没有……”
“镜片”随着其他蟑螂返回了管道,卢卡尖锐的叫声还在回荡:“仅仅是五只!五只就繁殖了这么多!……为什么要选择成虫冷冻起来?还是交……”
在“镜片”返回的过程中,有二十只蟑螂陆续爬出了地层裂缝,在洞穴尽头被胡和纳撒尼尔的机器人杀掉了。他们没有办法进入洞穴堵上缝隙,因为那几块破损的核电池还在门内放置着。他们接下来绝对不可能抵挡住那上万只蟑螂。我只能想方设法地送些有用的东西援助他们。
我抱着一管玻璃胶和两桶混合胶冲进了车里,眼睛酸痛不已。我昏昏欲睡地伏在方向盘上,拨通了胡的手机。
“源头找到了,在慕尼黑大学……但我想我去不了了。我要睡觉。”
“别开玩笑了!”胡吼道,“只要封好洞穴,蟑螂就不可能爬出来,专业人员就能够处理掉它们!”
“我们真的有必要铲除蟑螂吗?”我强迫自己爬起来,“它们带来的危害好像没有大到那个地步。”
“我也不知道。”胡没好气地说,“想想蚊子吧。如果你被叮了,涂一些止痒的药物就可以接着睡个好觉,但更多的人却愿意整夜地寻找它们,拍扁它们,把它们五马分尸,这就是所谓的本性。”
5
尽管霍尔姆斯大声哭喊着,我还是装做没听见,让胡和纳撒尼尔继续他们的工作,结果,“镜片”恰巧被凝固的AD泡沫堵在缝隙内侧。其他蟑螂紧接着跟了过来,都堆积在了一起。
纳撒尼尔去报了警,胡和我则负责安抚霍尔姆斯,让他从惊吓中恢复过来。最后,他阴沉着脸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之前并不知道一部分蟑螂就冷冻在距我们大学只有一千米的生物学院。五只不同种类的蟑螂跑到了隔壁的仓库产下卵,它们的后代在孵化后又穿过了排水管道,进入埋藏核电池的区域,并在那里发生了变异。仓库中不缺少食物(仓库内存放的是种子),因此蟑螂们得以生存并不断繁衍,最终,两只德国小蠊穿过600米厚的岩层,爬出了地表,却不幸地被我抓到了,这大概就是这些蟑螂的探险历程。
那层薄薄的AD泡沫坚持不了多久,但这无关紧要。两天之后那个洞穴就会被封锁,然后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冷冻室中几个失职的工作人员(包括纳撒尼尔的表姐)接受了相应的处罚,我则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怀疑。
我答应请霍尔姆斯和我的两个学生在明天吃顿晚餐,但在这之前我却无事可做。没什么课题要研究,也没有洞穴去探索。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愧疚。这九个月以来,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搜寻蟑螂中去了。民众的愤怒大概会因此缓和。但这么做仍然有点对不起我自己,我毕竟什么都没得到。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卡尔·施韦泽有关蝉在若虫阶段的研究手稿上,又百无聊赖地用电子显微镜把他的墓碑检查了一遍。据说施韦泽的晚年生活十分悲惨,原因好像是他对穷人和动物表现了过多的关怀。他最后死在密林深处,但对死亡的地点没有详细的记载。
关于他的一切都不详细。
我刚拉好双层雨衣上的拉链,胡就闯了进来。他身上湿淋淋的,连伞也没有带。
他张着大嘴喘了几口气,才吞吞吐吐地说:“霍尔姆斯的房东说……他好像失踪了。”
“失踪?”我立刻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不会是自杀吧?他失踪了多长时间?”
“一天半,”胡看上去慌乱急了,“但是没有留下遗书。”
我立刻冲出门外,完全不顾胡的呼唤。我马不停蹄地在雨中跑了三公里,直到被纳撒尼尔和胡的车追上。没有人知道我要去哪儿,不过在离开城市后,他们都明白了目的地的位置。
纳撒尼尔的车最终驶入了一片荒野,警卫人员提着手电筒阻止我们继续前进。
我一下车就冲向洞穴,警卫人员认出了我,所以没有强硬阻拦。霍尔姆斯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抽搐着,身边堆放着大量的杂物,一辆救护车就停在不远处。
“为什么不把他抬上去?”我指着救护车大声质问警卫人员,纳撒尼尔和胡也赶了过来。
警卫人员透过雨幕漠然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用靴子点了点草地。我拨开草丛,看到一排黑色的昆虫正爬过。
“这个人在我们赶到之前进入了这个洞穴,”另一个打着伞的人说,“他挪开洞穴中的杂物,打开门,把这些魔鬼放了出来,他受到了很大剂量的辐射,活不了了,这老头儿……”
霍尔姆斯呻吟了一声,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我和胡以及纳撒尼尔,微笑片刻,又合上了眼睛。他的一只手紧攥着,我知道,被他握在手中的是“镜片”,我们本来可以救它的命。
“蟑螂!”警卫人员大笑起来,“又复兴了……我们这些人呢?死光光!我不知道这些虫子能把人类怎么样,但我们今后是死定了,我们整个组的人,连乞讨的资本也没有了。”
我跪下来,握住了这个抽搐的老人的手,他没再睁开眼,但努力地扬起了嘴角,这让我想起一种得意忘形的笑,一种死而无憾的笑,这笑容持续了很久,直到大雨停止,夜晚消失,然后就凝固了。他在死时曝尸荒野。
“这个人,叫什么?”警卫人员踢了踢尸体。
提着雨伞的人正要回答,但我抢在了他前面。
“卡尔·施韦泽。”
“他是干什么的?”
“一个苏醒的植物人——”
“一位分子生物学家,”我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然后走进了警车,“十九世纪的。”
我们只有一个选择:离开我的大学,离开欧洲,因为我们把卡尔·施韦泽和他的朋友们埋葬在了一起。
蟑螂的家族迅速兴旺起来,细菌伤不了它们。那些涂有性外激素的粘纸也收效甚微,但施韦泽大概就是利用这些激素当做记号,把蟑螂引出了洞穴。蟑螂们在做些什么呢?它们一边吃一边排泄一边繁殖,引发四十多种疾病,每年死于蟑螂的人数大约在一千七百人左右。
但是,人们现在顾及不了蟑螂了,因为那些专为消灭蟑螂而改造的细菌在没有蟑螂的一年内发生了变异,转而进攻与它接触最多的人类。没人能解释它们为什么在一年之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除非是受到了辐射。
我至今也不知道施韦泽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进入植物人状态,又在一百多年后毫无损伤地苏醒。但他这样做明显是有目的的,也许是他意识到了未来会发生些什么,会有一些物种面临人类制造的灾难……施韦泽认为,单凭一个物种不能决定其他物种的命运,自然界中也不应该存在食物链的顶端——最起码,你在死后得被真菌和细菌啃噬,只有我们,在死后都要化为灰烬,难得让其他生物享用一口。
有人发誓要找到施韦泽的坟墓,将他的骨灰撒入杀虫剂。我因为随身携带着他的“墓碑”,所以总是被人们追问。但他们大概是找不到了,施韦泽和他的朋友们被埋葬的地点,叫做生物圈。那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重生者不需要墓碑。
【责任编辑:杨 枫】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年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