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奇谭】是魔宙的历史非虚构栏目
讲述近代中国的真实故事,或奇趣话题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前几天我重看一个美剧,是个情景剧,台词里有大量fuck,有时候一句话里有三四个fuck,分别充当副词、形容词、动词和语气词。
于是我就想起一个来自哈尔滨的朋友,他有点「秽语综合征」,一张口就挂上××一词,用法出神入化,堪比英文里的fuck。
一个月如果跟他聊天超过三小时,你可能就会被他的语言风格带偏,张口就是××。
看美剧日剧韩剧的都知道,首先掌握的一般都是脏话。
我认为,一种语言里的脏话有多少外国人会说,是能说明这国家的文化影响力的——不管文化怎么样,反正是输出了。
前两年有个小视频,拍一个非洲小孩骂人,张嘴就是河南话,吐词清晰,音调准确,情绪到位,简直掷地有声。
再比如上周火起来的那澳大利亚小伙,吐槽自己老家,说自己“特别特别特别思念中国”。
他掌握了熟练的中文口语,习惯了中国的生活方式,觉得澳大利亚生活不舒适——“I feel like it’s very……不方便.....啥都没有。”
小伙说:晚上,我跟我媳妇儿,we're hungry,we just点美团or饿了么。这儿,我靠,啥都没有!You have to go to the supermarket,or you just 死啦。
他切换中英文时,总会想不到对应的英文单词来表达想法,可以推测他应该在用中文思考。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伙在中国已经上了十年班,还娶了中国老婆,应该已经是个精神上的中国人。
这种精神上的中国人,清代和民国有一些,有的人来中国考察,有的人来当记者,但大多数都是工作几年就回家了。
之前的北洋奇谭,讲过一个民国时期在中国上班的外国人,荷兰人高罗佩,他属于中国死忠粉。不但跟中国人学琴,研究春宫图,还写中国侦探小说,甚至还研究过中国的黑社会。
今天介绍一个晚清时的中国死忠粉,是个英国小伙,叫包腊。
他在中国工作了十年,干了不少大事儿。
包腊照片。
比如,他出海帮中国人抓毒贩,组织大清旅行团去欧洲观光,还领着朝廷的高官去维也纳参加世博会。
最有热情的是,他看见中国内乱,心里很激动,专门请了假,揣上枪去前线帮朝廷打仗。
这小伙身上具体有什么故事,往下滑,看魔宙主笔「土豆子」讲的故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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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腊原名Edward Charles Bowra,是英国贵族出身,他父亲特别喜欢搞各种奇怪的发明,比如什么可拆卸袖口、充气暖手筒、橡胶铁路枕木,但没有一样是能大批量生产的实用发明。
这么“不务正业”,搞得家道中落,也没有什么遗产能传给包腊。
所以,他19岁从伦敦城市学院毕业后,也像所有普通青年一样,得找工作。
他选择了参加英国国家公务员考试。
当时,英国公务员考试刚向平民阶层子女开放试点,当年只放出6个名额,结果包腊一下就考上了伦敦海关职位。
这工作稳定、薪水高,别人想去都去不成。但他却脑袋一热,好好的工作不干,跑意大利打仗去了。
当时,意大利民族英雄加里波第将军打造了一支革命军,因为打仗的时候穿鲜艳的红色,也叫红衫军。
加里波第在战场上。
加里波第是当时意大利统一运动中的核心人物,亲自指挥与参与了许多场战役,这些战役最终统一了意大利。
他也因此成为国际传媒的热点,成了口口相传的英雄。雨果、大仲马等伟大的作家都夸赞他。
包腊年轻气盛,一看到这个异国将军的事迹,心里就激动。
1860年,他在伦敦看到了一则名为“远征西西里”的意大利征兵广告,广告上说,只要有意亲自助阵加里波第和意大利自由统一事业,就可以报名参加。
能跟心中偶像并肩作战,这种机会包腊怎么能放过,他把宝贵的公务员职位抛在脑后,报名加入了支持加里波第军队的英国军团。
在意大利南部征战的英国军团形象。
包腊总共感受了六个月的军旅生活。他亲眼看到了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加里波第,也见识了枪林弹雨的战场。
他在战场上拼杀绝不落在别人后头。在一次激战中,他的大腿被子弹击中,把他放在裤兜里的烟斗打了个粉碎,在军服上留了个洞口。
就这样,包腊在战场上从一个小兵干到了陆军上尉,然后光荣退伍了。
在国外打了半年仗,他回国后跑到伦敦海关打听自己的职位还在不在。
但哪个单位能要一个旷工半年的人呢?海关给了他“此人性情多变,不够稳重”的评语,拒绝他回海关工作。
包腊很沮丧。他去考驻中国领事馆的进修生翻译岗位,落榜了。只好继续找工作,打零工,但没有什么能干长久。
包腊在意大利打仗的时候碰到了很多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就经常跟他们混在一起吃吃喝喝,为了面子,也不得不花点钱。
他很快就欠下了超过200英镑的债务,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他更着急找工作了。
为了混口饭吃,他给一个叫威廉的爵士当私人秘书。威廉爵士是英国议员,他侄子曾经在意大利战斗中当过包腊的助手。
有一天,爵士邀请包腊去他家参加一个社交晚宴。
宴会上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包腊还不大习惯跟这些人寒暄。
1878年的英国社交晚宴木版画。19世纪英国,中产及上层阶级流行仪式化的社交生活。有中等收入和一定社会地位的夫妇就会一个月宴请一次宾客。上层之间的交际晚宴更是普遍。
但是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人长相怪异,鹰钩鼻子,留络腮胡子,只是下巴光溜溜,这人也不大会寒暄,晚宴开始前一个人站着,看着可孤独了。
包腊跑上去搭讪,结果发现这人竟然是个话痨,他跟包腊叨唠个不停,这人说的内容全跟中国有关。
大清帝国的政治局势,财经情况,贸易情况,这人全知道。宴会开始后,他还在大谈特谈这些话题。
包腊感到很惊奇。中国?在包腊脑子里,中国还是个古老的符号,是画里长着长辫子的人。
英国建筑师托马斯·阿洛姆 (Thomas Allom)在19世纪中叶画的中国人形象。
包腊一打听,这个人叫Horatio Nelson Lay,还有个中文名叫李泰国,是大清朝政府首任海关总税务司。
李泰国照片,1855至1863年任大清海关总税务司,是海关的最高领导。
难怪他对中国政局和经济情况这么了解。
包腊从宴会谈话中了解到,这回李泰国回英国,是为了给中国海关招聘欧洲雇员。
晚宴结束之后,威廉爵士把包腊介绍给李泰国,说自己这个私人秘书干得不错,虽然年轻,但在意大利打过仗,很有能力。
李泰国从自己的燕尾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把包腊的名字记了下来。
过了一个礼拜,包腊收到一封信,是李泰国的秘书金登干写的,他让包腊去中国海关驻伦敦代理机构办公室面试。
面试只有5分钟,第二天包腊就收到了聘用确认信。
过了一个月,1863年3月20日晚上6点,包腊就登上了大英轮船公司去中国的轮船。
19世纪60年代,大英轮船公司的轮船。
当时从英国到中国的海路十分漫长,抵达上海之前,他换了四次船。
七周之后,他抵达了上海。但还没来得及下船,就被李泰国指派去天津,到津海新关上班。
到了天津,看到当地景象,包腊非常失望,在日记里把在天津的生活比作“流放生涯”,他吐槽说:
“我原本对这个最具商业化气息,最有活力的中国港口充满期待,盼望着能在一个舒适的地方定居下来,结果这里却是个肮脏的角落,真让人着急上火……这里大概有6个欧洲人,还有50万心怀敌意的当地人。”
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廷被迫与英法签订《北京条约》,天津被辟为新的通商口岸。1861年3月,东浮桥(今天的金汤桥)附近的“津海新关”正式开关。这张图精细地描绘了当时的津海新关状态,图片来自1864年出版的《普鲁士特使远东风景记录》,是1860年普鲁士王国使团出访日、中、泰等国后的记录。
尽管一开始对陌生环境很害怕,但很快这小伙子就意识到自己是过上了神仙日子。
在天津,海关职员待遇非常好,包腊的生活堪比当时的大地主。
因为物价很低,他一下子雇了5个仆人,其中有一个中文老师,一个贴身侍者,两个苦力,还有个马夫。
包腊喜欢骑马,但在英国骑不起。到了中国,马夫劳务费1英镑,草料费1英镑,而这每月2英镑的服务,在伦敦每年要花100英镑才能享受。
晚清的外国人中,骑马是时髦的活动。图为1895年大清海关职员Frank Newman在烟台的一次赛马活动之后的留影。
饭菜也便宜,他和三个同事一起搭伙,伙食很豪华,每顿饭都有两三种葡萄酒,大块猪肉牛肉,鸡鸭,甚至还有鲑鱼!
让包腊大开眼界的是中国蔬菜水果的品种丰富,他在日记里写:“连伦敦考文特花园的蔬果市场都无法媲美。”
考文特花园从十六世纪成为伦敦著名的新鲜瓜果蔬菜市场,持续了三百年。如今是著名的购物中心和餐饮中心。
公务员的工作也非常清闲,他每天9点半才吃早饭,10点上班,下午2点吃个饭,然后再干到4点就下班了。
办公内容也非常简单,同底层文员谈谈话,写公务信件。实际上整个海关的活,还不够一个人干的,却要分给三个人来做。
下班之后,包腊就看看书,打打台球,跑出去骑马遛弯,跟本地的洋行代理和外国商人聊天社交,拓展一下人际关系。
洋行始于清朝,是外商在中国设立的从事贸易的代理商号,也指华人设立的专门与外商进行贸易的商行,一般从事商品出口、入口及转口,相当于现在的国际贸易公司。图为1895年太古洋行在天津建造的大楼。
公务员生活这么清闲,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岂不是很快就会被这种体制腐化了?
那你就想错了,包腊毕竟是个上过战场的小伙儿,自求上进,他知道,想要在外国人把持的中国海关出人头地,肯定没那么简单,他得努力,奋斗。
他早上六点就起床,饭前2个小时,非常认真地跟老师学中文。他抓住所有机会跟仆人和其他中国职员说话,看着像是聊天,其实是在拼了命地练习口语。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顶头上司李泰国从北京来天津视察,这位英国领导用流利的中文向海关职员们提问,尽管包腊中文还说得磕磕绊绊,但一整个月的练习没有白费,他的回答显然比其他同事好。
第二天,李泰国就给包腊加薪,从每年400英镑提高到600英镑。包腊心下大喜,觉得自己不仅能还清在英国欠下的债务,还能有钱补贴父母了。
这样舒适的学习、工作生活过了三个月,包腊获得调令,要去上海海关任职。因为上海发生了霍乱,海关死了5名雇员和2名帮办,必须有人接替位置。
包腊心里首先是不大情愿。因为他知道上海消费太高,刚涨的工资可能全得搭进生活费里,自己的还债大计可能要搁浅了。
但是他也知道,跟没啥事儿干的天津海关不同, 上海是中国的商业中心,港口最有活力,想要出人头地,在这里历练一番绝对有好处。
包腊10月4日到达上海,他看到了当时有一英里长的外滩,各家洋行已经盖起了许多高楼。
江海关办公楼在这些大楼中间,长得像老式的中国衙门,包腊认为这个长得跟佛塔一样的建筑很古怪,外观暗淡无光,和那些高大的洋楼相比,简直太难看了。
晚清江海关的衙门式大楼。
上海的生活费果然高涨,中文老师、仆人、勤杂工的费用全部要翻倍。
他本来还想用点闲钱投资房地产,结果发现根本没机会。
因为太平天国运动,浙江一带太平军和清军总是打仗,而上海方圆30公里因为有英军守卫,是最安全的地方,南方的中国有钱人全涌了进来,地价早已飙升,房地产早就被炒了起来。
1860年前后的上海外滩。该图是晚清外销画画家周呱(Chow Kwa)所绘《上海外滩》油画的局部,已经能看出当时上海外滩的繁荣。
包腊那点小钱,根本不可能有发财的机会了。
他彻底把发财的念头放下,准备在海关内部找到上升通道。
但是,到了上海没有一个月,包腊丢下工作,请了长假,跑苏州去了。
和之前因为崇拜加里波第而头脑发热上了意大利战场一样,包腊到苏州也是要去见一位他心目中的战争英雄。
这英雄是个英国人,名叫戈登,当时指挥着一个雇佣兵团“常胜军”,攻打占领苏州的太平天国军队。
常胜军最初名为“洋枪队”,是太平天国后期由清朝官商出资,英、美等外国军官领导,中国、欧美、南洋等士兵组成的雇佣军团。历任指挥军官为美国人华尔、法裔美国人白齐文、英国人查尔斯·戈登。图为常胜军士兵。
包腊走了三天才到苏州。一路上景色越来越荒凉,还看到一些被土匪祸害过的废弃村庄。
到了戈登的前线阵地,他看到阵地上一排排全是帆布帐篷,大炮分散摆放。马都是上好鞍具,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期盼着见到英雄的包腊,被领到了一艘小船上,那是戈登的指挥所。
包腊在日记里记下了他对戈登的观察,戈登个子不高,但有“一双栗色的眼睛,鼻孔清理得很干净……虽貌不惊人,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查尔斯·乔治·戈登。他因打击太平天国的战功而获得慈禧太后封赏黄马褂,并被授予清代最高武职提督称号。右图即为他获得封赏之后的画像。
第二天早上,戈登带着包腊巡查整条防线。在戈登领导下,堡垒修得非常结实,战壕也质量精良。
巡查完毕,就准备进攻了,战线一直逼到离苏州城墙只有两三百米的地方。
戈登宣布,这次进攻的目的是夺取城东门前太平军布置的石头垒起来的阵地。
太平天国时期苏州城东门外景象。
在意大利打过仗的包腊心想,我一介男儿,怎么能光在这里当客人、看热闹呢?我也得上。
于是,一个请假的海关职员,就这么头脑一热,冲上了太平军对阵常胜军的战场。
列队的常胜军。
常胜军士兵全部跳出战壕,发起冲锋。
包腊也跟了上去,但他一开始以为士兵们会远距离放枪,没想到队伍一下冲到离敌方阵地不足五十米的位置,他有点心慌,因为身上只有一根手杖和戈登借他的一把左轮小手枪。
太平军看到冲过来的常胜军战士,轰地一下全部从阵地里杀出来,两方扑到了一起,展开厮杀。
包腊还没看清战场形势,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扑来,这个太平军士兵体格硕大,挥舞着一只长长的红缨枪向包腊刺过来。
虽然身经百战,但包腊还是被这拿着冷兵器的士兵吓懵逼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可惜了这么好的枪头,马上就要被我的血搞脏了。
他甚至想用中文跟这哥们说,你别刺了,免得弄脏了这洁净的枪头。
但性命攸关,他一句中文也想不起来,只好一手格挡红缨枪,一手用左轮手枪射击,但没打中。
包腊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躲着红缨枪,又发一枪,打中了敌人,红缨枪掉在了地上。
但这个太平军士兵并没有被打死,反而疯子一样扑过来,一把抱住包腊,两人滚在地上,包腊紧攥手枪,又射出一颗子弹,才把士兵打死。
包腊起身之后发现,戈登也已经带领士兵们占领了阵地。
打完这一仗,包腊告别了戈登,又从苏州跑回上海,到海关上班了。
上海海关的工作比天津繁忙,但包腊还是有不少业余时间,他闲不住,就干了很多份外的事情。
比如给领导写演讲稿,给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写稿子,给上海工部局那些商业大亨组织的“业余剧社”排戏。
他还投资了苏州田产,但是显然没有什么经济头脑,都赔了钱。
他甚至还去参加了上海义勇队训练士兵,被封了个上尉的虚衔。
上图为上海义勇队士兵训练,下图为1924年江浙战争期间上海义勇队在租界设立检查岗哨。早在1853年,英美等国以保护侨民为名组织了“上海义勇队”,后被称为万国商团,许多其他国家也加入组织,成为租界当局的一支准军事化武装,维护租界当局统治。除了普通士兵,上海义勇队还有骑兵、特种兵、炮兵等特殊兵种。
1865年,包腊申请工部局翻译进修生,获批到北京参加一年学习。之后被调到广州,在粤海关做代理翻译,职位相当于当地海关的二把手。
要做领导,那得拿出点领导的样子来。
包领导非常会搞管理。
一到广州,他就埋头苦干,熟悉所有业务,工作量非常大,搞得他做梦都梦到自己在翻译文件、发送文件、收存票、免税单、涉约纠纷和解决方案。
1870年代的粤海关验货厂。
这么干了一个月,他连办公室门都不怎么出,很快摸清了所有的海关流程,然后就把所有工作分配给手下。
他只要负责监管机构运作就行了,因为对所有业务门清,谁也糊弄不了他。
一有闲暇,他又忍不住要去干点冒险的事情了。
鸦片战争时期,华南地区沿海,海盗肆虐。这些人总是干很残忍的勾当,比如绑架走海路的有钱人,然后割下身上的重要部位,送给亲人催赎金。
有的海盗船还会袭击外国货船。
英国人强迫大清政府开了埠,就为了大量运货来卖,海盗泛滥,造成外商损失,英国就派海军打压。
在广东附近的海盗船。
在洋人的新海关全面建立起来之后,很多海盗转了行,干起了走私犯的勾当。
面对新情况,海关成立了海关缉私处。驻扎在广州的缉私队有一艘“金花号”蒸汽船,一艘大型武装缉私艇,还有些其他小船。
缉私队一般是有军事经验的老水手指挥,轮不到包腊这个坐办公室的领导亲自下场。
但包腊好长时间不上战场,手痒痒了,当他收到情报,说有一艘大平底船要偷运鸦片入境,就决定亲自组织一场缉私行动。
他跟朋友说,缉私行动就是“把工作和玩乐结合起来,让军事行动变成一次出游。”
出发当天清晨,包腊兴致勃勃地和水手们上了金花号,驶出广州沙面岛。
清朝咸丰四年(1854年),上海的江海关就配备了缉私巡艇。到光绪元年(1875)年,海关总税务司增设海班,专门负责海关缉私艇,最多时整个海关有各类船艇近50艘,这时最著名的巡缉舰有“开办号”、“专条号”和“厘金号”。上图为“厘金号”。
第二天,金花号开到走私船将要经过的水域,停在了一处海岬隐蔽的阴影下面,等了整整一天,啥也没出现。
第三天大清早,金花号起锚,准备停到更隐蔽的河汊里去,雾气蒙蒙之中,包腊听到了动静!
那是一阵喧嚣,还有船桨哗哗打水的声音,包腊赶紧放小船下去查看,但雾太大,啥也没查到。
等雾气散了一点,包腊才看到一片水塘,里面停着一艘细长的平甲板船,正是经常在广州海域出没的那种小型海盗船,但上面已经没人了。
这艘海盗船船尾安装了三挺回转炮,船上除了火药、长矛、抬枪之外,只有几袋大米,船尾还架着一口锅,里面正煮着一锅糊糊,酱油汤洒了一地,杯盘碗筷子扔得到处都是。
海盗们显然是察觉到了缉私船,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落荒逃跑了。
包腊的兴趣不在这些小海盗身上,决定不管这条破船,而是继续捕猎走私船。
上午九点左右,吹起了海风,雾气全部散去,远处的侦察小船发来信号,走私船出现了!
包腊立即下令开足马力,往走私船开过去,相距还有四五百米的时候,包腊看到走私船上向着金花号的这一侧甲板上站满了船员和乘客。
竟然有人开始烧纸钱,然后敲起了锣,跪在小佛龛前面,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做什么法。
当船离得越来越近,包腊和船长让手下喊话,让走私船立即放下风帆停船,还朝走私船放了一记空枪以示警告。
走私船没啥反应。
包腊这边,水手们全部手持长枪聚集到甲板上,把左舷舱门打开,准备好火炮发射。
这时候包腊发现走私船上显然出现了内讧,有人拉着桅杆绳索,想要把风帆放下来,有人阻止他们。
然后船舱里涌出许多女人哭天抢地,还有个走私犯点燃了一根香,在走私船大炮引信上摇来晃去,想吓退缉私船。
剑拔弩张中,金花号的船头哐地撞上了走私船船尾,这时候走私船四门尾炮连发,炮弹呼啸而来,把金花号驾驶室打烂了,还好船舵没事。
船长下令左转舵,两艘船并行,金花号上的缉私队员们全部带着武器跳上走私船,船长船员们纷纷跳船逃跑,剩下的人员全部束手就擒。
图为19世纪末巡缉舰“厘金号”抓捕的走私犯。
这是包腊唯一一次指挥的缉毒行动。
这种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武装抓捕的行动,本来就不在他的责任范围里,他的上司可能觉得,他这样能力很强的海关关员,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正经的海关工作上。
1866年,包腊到中国已经三年多,中文已经学得非常好,领导很重视他。
这年3月,顶头上司、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让包腊给一个中国老头组织一次欧洲旅游参观团。
赫德是晚清海关第二任总税务司。首任总税务司李泰国被清廷解职后,赫德从1861年开始担任该职位,达半个世纪。他在任内创建了税收、统计、浚港、检疫等一整套严格的海关管理制度,为清廷提供了稳定且逐渐增长新税收来源。赫德也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1862年(同治元年),在他与恭亲王的倡议下,成立了中国第一所新式学校京师同文馆。右图是《名利场》杂志1894年12月号刊登的赫德漫画像。
赫德自1861年当上总税务司之后,就一直致力增进两国关系,一直建议英国和大清两国互派使节。
但派使节相当于两国地位平等,在朝廷眼里,蛮夷国家怎么能和大清平起平坐呢?
赫德决定曲线救国,趁着他1866年例行回国度假,向总理衙门发出邀请,建议大清可以先派一个访问团随他到欧洲参观参观,加深一下了解。
派这种没有正式外交名义的使团出去,朝廷不觉得丢面子,还能叫洋务派观察外国社会,就答应了。
朝廷选定的使团代表是斌椿,一位62岁的中国老官员。此外还有斌椿的儿子,以及同文馆的三个学生。
斌椿是汉军正白旗人,在山西襄陵做过知县,后来捐了个四品官叫“八旗副护军参领衔”,但在海关做中文文案工作,相当于赫德的中文秘书。该图为斌椿在这次出访时,于曼彻斯特拍摄的名片照,当时欧洲上层人士流行拍摄照片作为名片互相交换,斌椿也入乡随俗,在伦敦、巴黎都拍过名片照。
虽然不是正式外交使团,但这是中国向西方派出的第一个官方考察团,意义重大。欧洲国家很重视,纷纷拿出正式外交礼仪接待。
组织这样一个使团,要与欧洲许多国家政府对接,安排旅行、食宿、接见、访问等等各种繁杂的事务安排,这可不轻松。
包腊虽然只有25岁,但工作能力有目共睹,所以赫德让他担任使团领队。到欧洲之后,赫德就回老家爱尔兰休假去了。
四个月里,包腊和各国对接,安排使团与各国官员交流,考察了欧洲11国,参观名胜、博物馆、工厂、煤矿、政府机构。
斌椿使团在1866年7月的瑞典斯德哥尔摩工业艺术品展上。中间坐着的是斌椿,最右为包腊。
斌椿回来后把见闻写成了一本《乘槎笔记》,从他的记录来看,确实大开了一番眼界,这趟旅程逛得津津有味。
比如到了开罗,斌椿被邀请参观金字塔,他觉得狮身人面像非常壮观,简直可以媲美“杭州西湖大佛寺佛像”。还建议,应该把石刻碑文拓印下来,和中国的古钟、瓷器、石碑比个高下。
1868年北京书铺文宝堂刊印的《槎乘笔记》书影。
但包腊却非常烦恼。从他的日记来看,为了照顾好这位老人家,他费的劲比打仗还要大。
使团每到一个城市,当地官员为了表示重视,都排满各种参观行程。对于一位年过六旬的长者来说,实在太多了。
比如在伦敦,一天之内斌椿就要看棉布厂、立法院、盲人庇护所、聋哑学校、橡胶厂。
这个大清四品官员还被安排参观一个煤矿,而且不是随便看看,接待的官员非要他们脱下官服,换上矿工的工作服,体验一把矿工生活。
斌椿非常不情愿地下了矿,不仅累到虚脱,还感到十分不成体统。
斌椿渐渐地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在参观一个纽扣工厂的时候,使团成员要在狭窄过道和楼梯间上上下下,斌椿的老腰实在受不了,他就悄悄离开团队,躲进了一个只有几个女工在干活的小房间。
包腊陪着他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和女工们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
这种情况下,斌椿拒绝参加很多活动。在巴黎,连法国外交大臣为他举行的官方招待会,他都开溜了。
为了安抚老头情绪,包腊安排他去看戏,晚上带斌椿跑到“锐武园”(Theatre de L‘Ambigu)看歌剧。
1830年代的巴黎“锐武园”。
改行程很麻烦,包腊很烦恼,日记写得都不愉快,他在当天日记里对当天演出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语气冷淡。
但斌椿的记录就有趣多了。他发现外国戏太壮观了,跟中国戏曲不一样,舞台能容纳两三百人,舞台上演员有山水瀑布、日月光辉,有“佛像、神女从天而降,祥光射人”。
然后 “女优登台,五六十人,美丽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
不知道六旬老头看半裸女人跳舞是什么感受,但显然他像是充了电,第二天又有精力参加各种活动。
第二天,斌椿参观了帝国印书馆,见了许多官员之后,斌椿又烦了,带着使团溜了出去。他让包腊带他到当时的大商场皇家花园(Palais Royal)去购物,买玩具、手表。
然后晚上又去看马戏,什么女子站在马背上跳铁圈,大铁笼子里一人大战五只狮子,看得斌椿十分高兴。
回到寓所,斌椿就向包腊下了一个命令:之后的行程安排,希望多观赏戏剧,越多越好,而且这些活动要绝对优先于其他活动。
包腊真是苦恼不已,但也只能联系各个接待方更改行程。
到了行程后期,斌椿总是说自己生病,白天的活动不参加。但是到了晚上,又精力充沛地去看滑稽戏、舞蹈、马戏、魔术。
包腊哭笑不得,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安排访问团的行程,让斌椿把最重要的那些任务都做了,比如参加英国王室安排的国宴,受威尔士亲王和王妃的接见,并单独谒见英国女王。
其实,这事儿也不能都怪斌椿,毕竟一个老年人,这趟坐了19次轮船,42次火车,紧锣密鼓地参观了无数地方,还要进行各种社交活动,人没散架,就已经万幸了。
斌椿使团的出访轰动了当时的欧洲,媒体纷纷报道。这张插画是《泰晤士报》所绘,画面展示的是斌椿使团及翻译官在他们下榻的饭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包腊没再做过什么冒险的事情。
他从一个二等供事的职位,一直升到粤海关税务司,兢兢业业为大清海关操劳,根据赫德任命书里的要求,将自己看成一个大清官员,坚守“作为一名税务保护者”的职责。
在海关生涯里,除了日常海关事务,他还干了件大事,为1873年维也纳世博会的中国馆进行布展工作。
这个展示中国特产的机会,大清朝廷觉得不过是“炫珍耀奇”,一度拒绝参加,但奥地利不断邀请,大清朝廷勉强答应,但自己不想管,就让总理衙门授权海关负责。
包腊跑了11个开埠的口岸,拜访官员和名人,搜罗展品。
他说服中国官员借给他珍贵的瓷器,让厦门英国外交官借他海南岛搜集到的珍贵动物标本。
他甚至从镇压太平天国的老军官那里搞来了“天国”王宫里的顶级木工艺家具。他还特意在展品里加入了中医药方,宣传中国文化。
1873年维也纳世博会上的中国与波斯展区。
他带着几百件展品抵达维也纳,成功地让中国商业特产亮相。还率领中国海关税务司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音乐招待会,招待1400名西方宾客,展现大清国的礼仪。
为了表示对中国税务司们对世博会的贡献,奥匈皇帝宴请了他们,还发给包腊一个“铁王冠荣誉勋章”。
在海关工作的业余时间,包腊闲不住,他努力学习中国文化,将中国的文化传递到世界上。
他翻译了前八回《红楼梦》,发表在1868年出版的一份英文刊物《中国杂志》( The China Magazine)上,成为世界上翻译《红楼梦》完整章回的第一人。
左图是《中国杂志》1868年仲夏卷的标题页,右图是包腊发表的英文版《红楼梦》。《中国杂志》是面向当时在华外国人的休闲读物杂志。
他在广州期间,花了一年半时间写了一部《广东史》,有5章发表在英文期刊《中国评论》杂志上。
因为过度操劳,30岁之后,包腊的身体一直不好,并被医生误诊为肝脏疾病。
1874年,包腊回英国休假的时候,于33岁生日前两天去世,死因是动脉瘤破裂。
但是,虎父无犬子,包腊的儿子包罗(Cecil Bowra)继承了父亲的事业。
1886年,包罗16岁,因为没钱念书,就辍学了。他写信给父亲的老领导赫德,申请到中国海关上班。
赫德一直念及包腊在中国海关的功绩,就写了推荐信,包罗也通过了资格考试,成了大清海关的一员。
包罗在厦门,1891年拍摄。
虽然不像他爹那样喜欢上战场,但包罗的工作能力也很强,他从津海关的小职员干起,通过在烟台、厦门、广州等地海关的历练,在1899年坐上了牛庄海关一把手。
在这里,他展现出了和他爹一样的勇猛。
1902年牛庄码头海关衙门彩绘照片。牛庄本来指辽宁省海城市牛庄镇。鸦片战争后英国官员到牛庄附近的营口考察后,认为营口比牛庄航运条件好,就将牛庄港开在营口,但仍按条约定稿,将之称为牛庄海关。这使得营口港在世界航海史上以牛庄港之称延用了70多年。
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黄河北岸的农民与天主教教徒之间时常发生冲突。
练“义和拳”的拳民们,动用私刑处死了很多外国传教士、中国基督徒,还纵火烧毁了教堂和教徒的家。
到后来最极端的时候,一些拳民见到洋鬼子就要杀。
当年6月,包罗骑自行车在港口旁小镇闲逛,就发现了一些练拳的人。他在日记里写:
“他们束腰带,扎头巾,衣服上贴满黄色神符,操练着一种奇怪的拳术,据说那是一套与咒语相结合的手势。”
过了一阵子,这些拳民的排外情绪高涨,当地的领事团写信给清廷的地方长官,要求镇压,但中国官员没理他们。
到了7月,牛庄附近迅速集结了大量武装的义和团拳民。
义和团拳民。
包罗组织了一个70多人的志愿护卫队,还指挥着海关的一个40人的海关卫队。将海关码头和税务司官邸设置为最内层的防线,搭起防护栅栏。
到了8月,有了清军支援的义和团对牛庄港口的租界发动了进攻,几百名拳民拿着大刀、长矛、土枪直奔防护栅栏而来,大喊“杀!打!”
包罗前一晚巡逻了一夜,正准备洗澡休息,听见警报响起来,穿上衣服,跳上自行车, 向码头狂骑,还没来得及下车,就看见领头的拳民爬上了栅栏。
他指挥志愿队和海关卫队不断开枪,击退了拳民。
包罗的能力在牛庄充分显现,加上他的努力,一直做到了中国海关的决策最高层。在1920年代北洋军阀混战的时候,他还代理过总税务司的职位。
1923年,包罗决定退休,回到了英国。包家父子的中国海关故事,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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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关是国家主权的象征,交给别人管理,肯定是件丧权辱国的窝囊事儿。
但是当时清廷自己的税务搞得乱七八糟,全是糊涂账。加上地方政府贪得厉害,很多税压根收不上来。
后来,有人发现洋人确实更会收税和算账,不如招些洋人帮忙收税。
但很快,帮的忙就越来越多,职权扩充到了海关、航运、邮政。到了最后,干脆把管理权直接外包给洋人了。
洋人管理海关之后,淘汰传统旧式清册,建立了一套严格、详细、可靠的会计制度,关税收入大大增长。
洋务派创办军事工业,清政府进行军火贸易,选送留学生到欧美学习先进知识,都靠关税收入支撑着。
不过,当时还欠着洋人很多条约赔款,不少钱拿到手里,还没捂热就又得赔付出去了。
因为这种尴尬处境,晚清政府对海关的态度很复杂。到1910年大清倒台前,中国各地由洋人管理的海关总数有49 处,拥有近20000名职员。
这套洋人管理的税务司制度,一直运行到民国时期。1933年,民国政府正式收回关税自主权,海关才成为政府财政部的下属机构。
从包腊来中国那年算起,大约有20多个国家的洋员来中国工作过,总人次达到8万之多。这很可能是中国政府历史上最大一次雇佣跨国工作群体。
其实,无论外交、经济、军事还是文化,近代中国和西方列强都有一种“合作”和“配合”的状态。
相对于列强针对中国的宏大野心,诸如包腊父子这样爱岗敬业的职员,只是「小人物」。他们或者是喜欢东方异域风情,或者是被迫上岗,也或者是就为多挣点。
有些人除了在海关上班,还研究中国文化,最后成了翻译者、语言学家和汉学家。
因此,多知道一些这种「小人物」的故事,大概可以让我们不再张口就一概而论地认为所有「非我族类」者,都心怀狼子野心,必然是「帝国主义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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