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疾病相处 10 年，他们更懂如何去爱

古宅掩映在翠绿的山林之中，一道佝偻的身影穿过庭院，那是年过七旬的道子正在料理家务。清扫地板、整理蒲团、擦拭走廊，她利索的姿态像是一首歌，从山涧溪流的鹅卵石中穿淌而过。

40 多年前，道子和丈夫幸贞在一次开车兜风中发现了这里。 幸贞非常喜欢这儿，于是买下了这座古宅，花了 3 年时间亲自修缮，并在这里度过了几乎半辈子的时光。 而现在，最爱这座屋子的幸贞却离开了这里，甚至忘了在这座屋子里的所有记忆。

第二季《奇遇人生》中，节目组探访了日本爱知县一个背负阿尔兹海默病仍步履不停的家庭。 在疾病带来的病痛、哀伤、孤独阴影下，他们依然守住了一个家庭的爱与尊严。

图片来源： 《奇遇人生》海报

变成孩子的父亲，被疾病拴住的母亲

幸贞与道子是相亲结婚的。 幸贞是名城大学的一名体育老师，道子是一名小学教师。 新婚时，幸贞对道子说： 「我会拼命在外面赚钱养家糊口，希望你好好守护这个家。 」

道子对自己的婚姻还算满意，因为幸贞是一个进取且有担当的男人。 他研发的体育器械被全国推广，还获得了日本文部科学大臣奖，是名城大学的终身教授。 他热爱唱歌和演讲，对生活充满激情。 大儿子博则从小对爸爸非常信赖，他珍藏着一张照片，照片里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用幸福崇敬的表情望着爸爸。 对于二儿子裕介来说，爸爸也是他一直尊敬的对象。
在家人眼里如同靠山一样的父亲，却在十年前突然出现记忆衰退的症状。 他经常在课堂上说重复的话，回家后恍恍惚惚。 道子带着幸贞去了医院，确诊患上阿尔兹海默病。 在全球，65 岁以上老年人患有认知障碍的几率为 7.8%，其中阿尔兹海默病患病率约 4.8%，占所有认知障碍的 60%～80%，平均每 3 秒钟就会有 1 名新的患者被确诊。 而在严重老龄化的日本社会，认知障碍患者数量正不断攀升，据厚生劳动省估计，到 2025 年将有五分之一的老人患有认知障碍。 当抽象的疾病数据变成一种具体的苦痛来到身边，道子来不及悲伤，开始学习如何照顾患病的丈夫。 疾病很快打乱了一家人的生活。除了不可逆转地失去记忆，幸贞的情绪变得飘忽不定，常常对道子发脾气，并很快出现了定向障碍 （容易迷路） 的症状。 几次走失后，道子为了保护幸贞的名誉，推掉了所有的演讲活动，带着他搬到爱知县乡下的古宅。

但依然会有疏忽的时候。 幸贞在村里走丢过两次，道子不得不求助当地村民和警察巡山才把幸贞找回来。 他的生活已经无法自理，需要道子 24 小时的照顾。 据《2019 年世界阿尔兹海默病报告》统计，50% 的看护者即使对自己的角色态度很积极，但他们的健康也因承担照护责任而受到影响。 十年来，像所有阿尔兹海默病患者的家属那样，道子被幸贞的疾病彻底拴住了。

时时刻刻照顾幸贞的道子几乎无法出门，甚至连买东西都不行。 失去社交的她渐渐陷入抑郁，几乎成为家里的第二个病人。

把父亲送进疗养院后，我们的心靠得更近

去年 3 月，幸贞又患上吸入性肺炎入院。 病愈后，考虑到母亲的精神状况，经医生推荐，儿子们决定把父亲送进疗养院。 阿尔茨海默病虽然无法治愈，但专业的护理 （如基本生活照料、心理疏导与精神慰藉、膳食协调、身体管理等） 会大幅提高患者的生存质量。在愈发老龄化的日本社会，这样的疗养院并不少见。 每星期，76 岁的道子都会开 40 分钟的车去看望幸贞。 幸贞在疗养院里十分活跃，遗忘了许多人、许多事的幸贞，却清楚记得自己爱唱的歌，站在人群中间高声演唱。 看见道子冲自己打招呼，幸贞蹒跚着走了过去，却像是素未谋面那样，礼貌地与道子握了握手。

别人问他，认识道子是谁吗？ 他一边说着不认识，一边沉思着唱起「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底纯洁的人」，这他最喜欢的《四季之歌》。 有意无意地，幸贞直接跳过了许多歌词，直接唱道： 「像跨越岩石的海涅一样，是我的恋人啊。 」 这让道子出乎意料，没怎么经历恋爱就直接结婚的他们，几乎没有这样直白地表达过爱意。 疾病到来时，朝夕相处没能留住流逝的记忆；而在幸贞住进疗养院后，他们好像重新开始认识彼此。

丈夫住进疗养院后，道子的生活也开始回到正轨。 在儿子们的帮助下，她开了一间民宿，每天耐心地打扫、插花、接待客人，渐渐不再抑郁。
虽然儿子们并不住在附近，但只要母亲一通电话，裕介就会赶来，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裕介想要守护家人之间的信赖， 尽管疾病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他觉得家人的关系比以前靠得更近了。

大儿子博则侨居美国 20 多年，得知父亲患病后，害怕父亲就此将他忘记，从波士顿回到了东京工作。
周末，博则会把父亲从疗养院接回家里。即便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和父亲聊着，他也想要守护这样的「家庭对话」。他认为， 只要还在对话，他们的家庭关系就没有疏远。

在疾病中重建尊严与希望

当疾病降临时，人们常常感到怀疑、愤怒、悲哀和挣扎。 但 10 年来，阿尔兹海默病没有拖垮幸贞一家，却使他们变得坦然、乐观，更加珍视生活。 饱受阿尔兹海默病折磨的幸贞，如何看待自己的疾病？他说： 我已经老得不中用了，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但我也不能就此撒手，所以才像现在这样乐乐呵呵的吧。 恐惧死亡是人的本能，但幸贞把死亡称为「撒手」，对他来说是不是意味着解脱？他的妻子——76 岁的道子也认为： 在比较危急的时候可能会很害怕，但平时并不会害怕死亡。

一个被剥夺了记忆的人，一个无法理清社会关系的人，一个语言与行为不受自己控制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单方面与正常社会切断了联系。 如果不再害怕死亡，那是什么令幸贞不愿就此撒手？ 人们都觉得阿尔兹海默病患者需要更多的护理和照顾，但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尊严。 在幸贞认知混乱一直喊自己的儿子「爸爸」时，博则没有纠正他，而是温柔地摩挲着父亲的头；在幸贞面朝庭院坐着，因为看不到人而反复询问时，道子悄悄地把他的椅子转过来，让他看着大家做家务；还有在疗养院里大声唱歌，护理人员纷纷为他拍手冲他微笑时， 幸贞获得了尊严与希望，并与社会再次连接和共生。 不以常人的目光对病人指指点点，不以自己的标准要求和纠正病人，尊重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这让幸贞重新找到自己与世界的平衡，也是他不愿撒手、继续活下去的意义所在。

午后，幸贞好像突然记起了道子，他望着自己一手搭起来的庭院，对妻子说： 「小道，我不想死。 」
道子并不觉得诧异，「嗯，那要长寿哦，得好好享受才行。 孩子都长大了，去担心、痛苦也没什么意思，以后只要享受就可以了哦。 」
「说得对。 」幸贞点头回道。

影片末尾，节目组为幸贞一家拍摄全家福。众人在照相机前准备就绪，一向含蓄的道子突然转过头，对身边的丈夫轻声说：「我爱你。」

「谁？ 」幸贞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但看到大家一下子笑闹着鼓起了掌，他也开心了起来。 他冲着镜头大大地笑着，语无伦次但努力表达： 「我好高兴啊，我都要流泪了！ 」

这一刻，他们不再纠结幸贞记不记得、明不明白，也不害怕阿尔兹海默病带来的创伤甚至死亡，不追问余下的生活究竟是得到还是失去。 人生没有答案，他们选择直接去经历。

撰文：傅平凡

题图来源：《奇遇人生》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