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休市,几乎要使华南市场干货店老板曾嘉欣找不到生活的信念了。2019 年 11 月,因为一家卖辣椒等干货调料的商铺起火,曾嘉欣的商铺,以及铺子里 69 万的干货曾被付之一炬。借了贷款,用半个月的时间把商铺重新装修,12 月,商铺重新开业,营业额逐渐回升。未成想,一场病毒,又把她刚有起色的生意,打回原形。
窸窸窣窣搜寻一番,基围虾专营店老板赵爱民从店里带出的有一把电子秤、一把蓝色长伞、两双雨靴、一段胶皮水管、几叠空塑料货框、蛇皮袋,还有一张有年头的木桌子。带出如此细碎的老物件,赵爱民不得不承认,他对短期内复市已经不抱希望。
就读于中国地质大学的吴梦,选择放弃观看跨年灯光秀。不过,她的「胆怯」遭到不少朋友嘲笑。基于地域的一种情愫,卷裹着类似的争议,甚至互骂,流传在社交平台。每当看见诸如「我就是武汉人,啥事没有」「戴啥口罩,该吃吃该玩玩」等评论时,吴梦就特别「窝火」。
地处漩涡附近,华南市场周边居民,格外谨慎。老人们已经减少或取消了经常下楼遛弯的习惯。改由晚上结伴乘坐公车,到 3 至 4 站地外,购买生活所需。
在距华南市场不到 2 公里的汉口火车站,1 月 10 日,春运的第一天,人流密集,在黑车和旅店的拉客声中,少有人佩戴口罩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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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摄影 郑宇钧
本文编辑李珊珊
这一次,流言的源头来自一位「疑似」医护人员。
2019 年 12 月下旬,有自称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的人,在网上曝出某地博奥医学检验所的检测报告,指武汉已确诊 SARS。该人在取名为「武汉大学临床 04 级」的微信群爆料指,上述报告就是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确诊 SARS 的检测结果,并披露第一例患者是水果批发摊老板,在自己所在医院后湖院区急诊科隔离。
当小道消息派生出的 SARS「复燃」的惊恐,流传于武汉城间时,张阳的妻子,正在 70 公里外的孝感,妻子反复叮嘱张阳少出门。在随后的官方通报中,武汉汉口华南海鲜市场(下称「华南市场」)被频频提起。
这里是华中地区最大的海鲜市场,有个头比人头还大的阿拉斯加帝王蟹、一只得上千元;也有武汉夜市最夯的花甲,多已吐沙干净,批发价不到五元一斤。丰俭由人,多少武汉人的菜谱受此影响。
一街之外,就是汉口火车站,坐落于市区黄金地段的华南市场,是这座江城餐饮业的配送中心。除了给各酒家饭店批发供应,一些公司的年终尾牙、团建聚餐亦会来这采购。在周围林立的高楼中,这低矮、杂乱的旧市场很是不搭。一条新华路,将华南市场分为东、西区,东西走向的二十余条街,将 1000 余经营户分隔开来。
对于传言,李翰昭起初并不在意,他所开的水产店,位于西区 15 街。2019 年 12 月 31 日这一天,执法人员说有疫情,这让他隐隐不安。他破例没有早睡,而是来到了江滩公园,与 20 万人一道,和长江灯光秀一起倒数跨年。2019 年的最后 10 秒钟,两江四岸的高楼上,同步亮起新年 10 秒倒计时。这一刻,他对新年许下愿望。
一如往常,2020 年 1 月 1 日凌晨四五点钟,新年的曙光未显,李翰昭就已开店营业。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八九点时,一辆辆公安、城管执法、市场监管的公务用车,运来大批执法人员。商户们被命令拉下闸门速离,市场只能出、不能进。
当他们疑惑地站在拉起的警戒线外眺望时,令李翰昭不安的一幕出现,鲜红色的警戒栏被堆到路口,随后,一些街市的入口铁闸,被徐徐拉下,冷清的街道里,只有穿着白色防化服的检疫人员的背影。
「我以为是暂时性的,去外头等一会,就放我进来。」李翰昭的想法很快被击碎了。有人四处张贴《关于休市整治的公告》,公告显示,华南市场实行休市,进行环境卫生整治,没有明确开市时间。而一份落款为「省、市、区疾控中心联合调查组」的报告写道,「(华南市场)西区卫生环境很差,销售垃圾随处堆放,地面潮湿,通风很差……为病例发生的客观原因」。
有少数商户执拗地不愿撤离,宁可让人透过警戒线送饭,也不离开自家生意。但把住出入口的执法人员,板着脸,已不再允许携带货物离开市场。
人的意志,在大势面前显得颇为无力。随着华南市场的休市通告被广而告之,与之关系密切的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下称「不明肺炎」),进入公众视野。
「已排除 SARS 和 MERS 等呼吸道病原。」在 2020 年 1 月 5 日的通报中,武汉市卫健委第一次明确将不明肺炎与 SARS 划清关系。通告指出,不明肺炎诊断患者的数量攀升到 59 例,这是连日来的病例最高值。病例最早发病时间为 2019 年 12 月 12 日。部分患者为华南市场经营户。
病毒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疫情催人急,1 月 15 日 0 时 10 分,武汉市卫健委罕见地于午夜时分发布通报,称「发现一起为家庭聚集性,夫妻两人发病,丈夫先发病,为华南市场从业人员,妻子否认有华南市场暴露史。」
同日,香港卫生防护中心传染病处主任张竹君对媒体表示,从武汉方面获悉,还有一宗家庭感染群组,一对父子和侄儿三人一起在华南市场经营店铺,发病时间很接近,有可能是共同暴露在感染源中,而非人传人导致。
在官方通报中,华南市场以北 8.8 公里的武汉市金银潭医院(武汉市医疗救治中心)频频出现,两个少有联系的地点,被一场灾难捆绑在了一起。
未雨绸缪,在危机时更显预见性。
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武汉大学教授谭晓东,对偶尔治愈表示,自 2018 年 7 月到 2019 年 4 月,在湖北省卫健委的组织下,模拟「武汉军运会期间发生输入性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疫情」的背景,这家武汉唯一一家具有近百年历史的公共卫生事件医疗救治基地,曾参与过多场演练。
如今,演练成了现实,只是假想敌换了面目:变成了与 MERS 病毒同属的冠状病毒家族的新面孔。
此次,分散于长江、汉江两岸医院的不明肺炎疑似患者,统一转院,由金银潭医院集中收治。
经治疗后,困扰郑梓昱多时的发烧症状终于退了,他本以为 12 月 28 日便可出院。不料,复查后,12 月 31 日,他被同济医院建议转往金银潭医院继续治疗,这是他此次就诊的第四家医院。
多名患者家属对偶尔治愈表示,不明肺炎患者隔离诊疗区为金银潭医院南楼住院部,4 楼及 6 楼为病情相对稳定的患者,7 楼为重症患者,5 楼病房主要用于出院前的观察。入院后,每位患者先交 2000 元起的住院预收款,四到五人一间。
入院后,家属不得探视,患者所需生活用品一律每日下午 3 点至 4 点送来,写上患者床号、姓名,由人转交。偶尔治愈看到,有家属提着一大袋桶装方便面送来,搓着冻得红通通的手,她说,丈夫是在华南市场打工。
伴随着外界关注的增多,金银潭医院的安保升级、警戒范围加大。初期允许自由出入的南楼住院部正门,被铁锁封住,侧门唯一的出入口,由保安坐守。患者家属的活动区域,也被从各楼楼梯间,缩减为一楼出入口门前寸地,与亲人的距离,越发远了。
章晓联是全国政协委员、致公党湖北省委副主委、武汉大学病毒学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长期关注基层医疗问题的她,肯定武汉基层医疗体系在此次疫情防控中起到的作用,分诊、隔离、回顾性调查、追踪密切接触者并行医学观察……让疫情得以控制。
2003 年,北京沦为 SARS 病毒疫区时,章晓联一次去北京出差后,被诊断为 SARS 疑似患者,在医院接受隔离治疗。
这让她面对此次疫情时,心中笃定,反复跟偶尔治愈强调「不必恐慌」。
但让人不安的,不只是无常的病情。
「喘不上气」、「气短」本是此次不明肺炎的症状之一,高额的医疗费用,压得一些患者家属也喘不上气来。
有患者是农村医保,没买大病险的情况下,只能报销 30%,自费比例高达 70%。
一名重症患者是华南市场的送货员,这名 44 岁的荆州籍男士处于持续高危状态下,每日需要 3000 至 4000 元的外采注射药物,截止 1 月 9 日治疗费用已达 20 余万。
水产与干货
与其他商户相比,赵爱民是幸运的,1 月 1 日华南市场停市时,他已经卖完了当天的进货,40 元/斤的基围虾,600 余斤。这家基围虾专营店,是 66 岁的他和老伴相依为命的「小本生意」。
凌晨三时不到出门,走出他在江汉区公安局刑侦大队宿舍的家,穿过八古墩菜市场,再走五六百米路,就是位于东区的自家档口。他是从广东珠海进的基围虾,运货的车最早凌晨一时就到达了,等到凌晨四时,货就卸得差不多了。这时候,负责采购的人员也来了,「越是大宗采购,来得越早。」赵爱民说着他常年与后半夜作伴的日子。
到了早上八九点钟时,赵爱民当天的货通常已卖光,他可以吹着小曲,悠哉悠哉地拉闸关铺,黄梅戏《女驸马》是他常哼不厌的剧目,对于这个瘦削的高个武汉人来说,大团圆的戏剧,没有生活中的那么多变数。
下锅前的基围虾的寿命是以小时计的,如果凌晨五时货还没到,那这一天赵爱民就得亏本了。总是有各种意外得提防着,雨雪大雾天高速封路、碰上车祸交通堵塞……无论是何种原因导致货到晚了,这责任都得赵爱民担着,这意味着到手的票子得飞了。所以他对天气、对路况总是带着忧虑,总是怀里揣着手机,公放放着交通广播,生怕远方传来什么坏消息。可他未曾想过,这黑天鹅是来自身边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
赵爱民的摊位是从长江边搬过来的,自华南市场在 2002 年开业以来,他就一直在此营业,从知天命之年到年近古稀。往年春节,他都照常营业,「客户是上帝,客户不能等」。
店,还是这个小店,不变的还有熙熙攘攘的客流:这 18 年,赵爱民从没遇到因故休市。即使在传言乍起的那两天,他的生意未曾受影响, 因为他基本不做散客生意,该来的大客户依旧来。
骤然而至的休市,让他常年不变的两点一线轨迹发生偏移,他赖以养老的饭碗出现了裂痕。
众生
多数商户在苦苦等待,也有少数伺机而动,哪怕冒着风险。1 月 8 日 17 时,刘老玉顶着粉红色的绒线帽来到东区七街的自家铺子,店面对着大马路。
拉开门闸,刘老玉造出的声响,回荡在空落落的市场街巷。撅着屁股,他拿着绿网兜捞着玻璃箱里的螃蟹,头几只蟹嘴部还冒着泡泡,这轻微的气泡破裂声对他来说无疑是最美妙的。可接下来捞出的螃蟹,螯与足肢都自然下垂,他默默地把死蟹归拢为一堆。他捞了 9 袋螃蟹,总共一百三十余只,其中有四十二只是死的。
穿着黑大褂的执法人员过来询问,刘老玉解释道,他刚在市场管理办办了手续,这些螃蟹,他保证不售卖,只供自家改善伙食,「这生意亏得不成样子了,别的不说,总不能坐看这螃蟹死了臭了啊。」
有十六名执法人员围在档口前,唇枪舌剑后,执法人员依照规定,要求刘老玉留下 9 袋螃蟹,空手离开。偶尔治愈看到,涨得脸通红的刘老玉,不甘心地蹲在地上护着螃蟹。
明的不行,有商户打了别的主意。1 月 11 日,黄程里对偶尔治愈透露,他知道有一户东区靠马路的商铺,在前一夜凌晨一时,偷偷开车,从店里运了两车货。由于无需通过紧闭的街道出入铁闸,所以该商户受到的阻碍较少。
「冻品价值高,一车两三万,两车就五六万,这险值得冒。」黄程里说。偶尔治愈无法联系到涉事商户证实。
地处漩涡附近,华南市场周边居民,格外谨慎。2020 年 1 月 3 日,与华南市场一墙之隔的万科汉口传奇悦庭物业发布通知,严禁生鲜车辆进入小区车场售卖生鲜产品。
夹在铁道与华南市场之间的万科汉口传奇两个小区,万科汉口传奇悦庭共 8 栋 1946 户、万科汉口传奇唐樾共 16 栋 3536 户,小区住户常因卫生及交通问题投诉华南市场。偶尔治愈发现,华南市场东区隔壁建筑内,八古墩生鲜卖场照常开放,主营猪肉、水产和蔬菜,无野味和家禽摊点。但多有万科住户表示,已不敢去华南市场周边的任何地方买菜。
不仅如此,老人们已经减少或取消了经常下楼遛弯的习惯。改由晚上结伴乘坐公车,到 3 至 4 站地外,购买生活所需。
在距华南市场不到 2 公里的汉口火车站,1 月 10 日,春运的第一天,人流密集,在黑车和旅店的拉客声中,少有人佩戴口罩防护。在华南市场停车场外的一条街,偶尔治愈看到门面连着门面的十几家招待所。前台并不在意近在咫尺的疫情,流动频繁的火车来客才是他们的主要客源。
武汉部分高校则开始配发口罩,发通告提醒学生注意疫情。就读于中国地质大学的吴梦,因此选择放弃观看跨年灯光秀。不过,她的「胆怯」遭到不少朋友嘲笑。
基于地域的一种情愫,卷裹着类似的争议,甚至互骂,流传在社交平台。每当看见诸如「我就是武汉人,啥事没有」「戴啥口罩,该吃吃该玩玩」等评论时,吴梦就特别「窝火」。
与华南市场一墙之隔的连锁快餐店「常青麦香园华南海鲜店」,于 1 月 3 日突然暂时关店,在通知中,店方称原因是「由于华南市场整体封闭消杀」,欢迎顾客到 500 米外的另一家分店就餐。
在麦香园隔壁的「黑皮牛肉面」,依旧正常营业。1 月 11 日,老板娘赵瑞对偶尔治愈说,「客源少了六七成,亏得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这家店的月租金为 1.7 万元,而店内的餐单上,80% 的菜品单价在 20 元以下,热干面售价 4 元。
而赵瑞接下来还得有苦日子过。位于华南市场同栋楼二楼的「华南眼镜市场」,早早就在 1 月 11 日因春节而休业,比往年提前了 10 天。1 月 11 日,大年十七,唐薇已回到在台州的家。她是位于华南市场东区一楼的暴龙眼镜的店长,往年,占据黄金地段的暴龙眼镜,往往都会被二楼华南眼镜市场晚一两天春节放假,2019 年大年二十八,唐薇才回台州。可今年,暴龙眼镜的生意也受到了冲击。一家眼镜店的工作人员说,据闻华南眼镜市场有多名人员住院,但在放假前该市场一直正常营业。
人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