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于静了,南方的初冬有一种厚重的成熟,冷得有些心虚,树还是绿的,虽然绿得有些老旧,却顽强地吹嘘着生机。
对面的厂房里今晚没有加班,东北角那个夜夜轰鸣的江铃配件厂今晚终于消停了。
秋蝉在初冬的夜里鸣了几声,跟蚊子声似的,若有若无。
天空不知是被星光擦亮了,还是借了厂里路灯的一点光。有清辉洒落在院子里那几座厂房的脊顶。
夜空就像一大块黑色的天鹅绒镶着亮晶晶的星钻,高贵而典雅。远处,一座座高大的厂房林立,有的檐处闪着刺眼的厂标灯。贼亮贼亮的。
此时诺大的厂房里就剩海棠一个人了,今晚厂里的工人加两个小时班就都走了,海棠去那边厂房的尽头入厕的时候,她随手把里里外外的灯都关了。
空旷的厂房因灯光的熄灭而显得阴森森的。外面的路灯把厂房里摞起的产品都捏了个影,像皮影一样晃来晃去。
海棠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被丢得哪里都是,她心里有些恐慌,从来不相信鬼魂的她,心咚咚地跳着。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那样的清晰。在这难得的静夜里。她急匆匆地从这一头向那一头的卧室走去。
后面就像有个人跟着她似的,臆想得越生动,越吓得她魂飞魄散。她回头回脑地走了几步。被脚下的一个物件差点儿绊倒。
她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进了房间,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厂房的这一边装修了两个房间,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就是海棠和老公的卧室。
待她坐在床上,用眼睛把屋里的一切像筛子眼儿似的过滤了一遍。
刚买的几盆花都浇完了水,衣柜里的衣服都有挂有叠,工工整整的放在那里。不偏不倚。
所有的鞋都被刷得干干净净,躺在鞋架上,像刚洗过澡的煤黑子,嘴里不住地喊着:"真舒服啊!"
床上的被子还有阳光的味道呢,海棠已把被罩床单都手洗了一遍,在太阳下晒跑了螨虫。晒足了紫外线。
现在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肚子还咕噜咕噜直叫呢。该吃点东西了。
海棠用眼一瞟,她发现屋子墙角的那个大木头箱子,那还是外厂去年过年的时候送来的呢。
里面装有十二小箱的红酒。被拿去送礼了几箱,还有几箱一直躺在那里,落了灰尘。
今晚就剩自己一个人了,海棠没有感到孤独,却有种自由的喜庆。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来个一个人的狂欢。
那个应该叫老公却没有被海棠叫过的男人已经出去三天了,走时说是回老家看他的父母去了。
海棠已经不在乎他去哪里了,就是他死了又能怎样呢。
他的父亲这几年得了糖尿病和脑梗,最近听说脑子不好使了,说胡话,他母亲从来都是报忧不报喜。
他父亲一有点儿风吹草动,马上就被他母亲直播过来,海棠很佩服这个婆婆。网上都是美女做着直播,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来抢直播这碗饭。
而且他母亲要钱的次数也很频繁,一年不要去个五万八万的,是不肯罢休的。
如果海棠说,你把我们这个厂子还有小区里的楼都搬去吧,她的那个婆婆立马会找几个轮子安上,推到大东北去。
记忆中的婆婆总是能从别人的身上找出一根刺来,剜得别人身上一无是处,她学起别人的短处来,惟妙惟肖的。
比如谁走路像鸭子拽似的,她就当场给你学着走几步,说谁磕巴了,就给你嘎嘎嘎地学起来。
反正她的眼睛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针别那么大的毛病到她那里都成了笑话。她很少念别人的恩,总是记着别的仇。
提起话来就啥:"操他个奶奶地,那年谁谁谁好像掰了她几穗青玉米了,谁打了她家的狗一棍子……"
给你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从来没说过谁对她好了,谁对她有恩了。总是说这个坏那个恶的,她嘴里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坏蛋。
海棠讨厌她,还有那个病爹,生命就赠给他四个字:吃喝嫖赌。还落了一个字,那就是骗。五毒俱全。
年老了害了一身的病。哎!找对象真得擦亮了眼,根不正苗不正啊。基因这东西怎么就很少出错呢。
这时海棠拿出从菜场买来的卤包心肉,还有鸭肠,从那个大木头箱子里拿出一瓶红酒。
找了半天的瓶起子,才找到。这红酒不用红酒特制的起子,是万万打不开的,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打开了。
海棠倒了一杯红酒,鬼鬼祟祟地左右前后都逡巡了一番,心想可别让人看到啊。
那个男人在家的时候,她有次喝了点酒,那是极少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在一边阴郁地说:"你还喝点儿小酒,可别像老家的江姑娘似的,喝酒喝死了。到时候可别指望我给你收尸啊!"
那个男人就像一个鬼魅一样,附在海棠的身上,海棠不敢做错事,不敢说错话,稍一不慎,触到那个男人的敏感神经,说谁是毒舌来了,金星嘴毒吗,没感觉出来。
那个男人的嘴像灌满了毒蛇汁,说出的话能毒个你半死,嘴里经常往出喷的就是:"没用的东西,真是个废物!去死!"这样的毒液。
偶有敢反抗的时候,他就瞪着牤牛一样的眼珠子,然后咬牙切齿,不对,确切的是咬舌切齿。
看到他的舌头在嘴里被牙齿咬来咬去的时候,这个男人要出手了,像个斗牛士一样,只不过他面对的不是凶猛的斗牛,而是像绵羊一样的海棠。
海棠在确信没有人会进屋来的时候,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这红酒真不那么好喝,有些说不出的苦,可这苦落在肚子里就给全身都放了假,松了绑。
几口酒下去,海棠顿觉身体终于修道成仙了,飘飘然的,就像故乡的雪那样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她陶醉着。这种感觉美极了。
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听老萨克斯,就打开了手机里那首《一生何求》,任那空灵而醇厚的旋律醉满整个房间。
海棠本不是喝酒的那块料,也很少喝酒。这几口酒下肚,就开始像水面上漂浮的汽球,不由自主地在大醉和微醺之间迷恋。
偷着喝酒,那感觉像作贼了一样,偷着做的事情很刺激。有冒险的快感。
然后冲出平时那个籓篱,有个叫灵魂的东西偷偷溜出体内,来个穷游,游着游着海棠就看清了那个曾经和现在的自己。憋了一湖的泪水,一腔的悲愤。终于找到了缺口,决堤了。
那个男人有次开车撞了别人的车,被交警把车扣了,那晚回来就躺在床上,一脸的瘟疫样。
海棠就安慰他说:"扣就扣了吧,罚点钱就没事儿了。谁开车能一点事故都不出呢。"
那个男人阴毒地白了海棠一眼,忿忿地说:"要不是你去菜市场买菜,我等你半个小时,让你给我找厂里的营业执照副本,耽搁了半个小时,要是错过这半个小时,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故。"
"你出门竟然连手机也不拿,真是服了你了,什么事都坏在你的身上。"
海棠怔了一下,刚才还拿着好意去安慰,顷刻自己就变成了罪魁祸首,心里那个气啊压了压,还是浮出了嗓子眼儿。
便还嘴道:"你怎么每一次出现一丁点儿的事情都能九曲十八弯赖到我的身上。别赖我,你开的车,你追人家的尾。你自己要负责任,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说你就不行吗?妈的,不想呆就给我滚,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能干啥,废物一个,娶了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海棠气不可遏地回击道:"离婚!把欠我娘家的钱通通给我还上,我跟你两清,我早受够你了,我跟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了,你冷血,你不是人!"
那个男人一听,来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把所有的的丹田之气都运到了那只脚上。
来个丧心病狂地一踹,就把坐在床中间的海棠从床上踹到了地下,头正好撞到了电视柜的角上,又折到床底下。
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的嘴里还不住地骂道:"你妈个B的,我撞车了,说你两句不行啊,不会安慰安慰我,就他妈来气我,你个没用的东西。我整死你。"
看海棠半天没出气息,就下了床,用脚使劲地踹了踹,"你他妈死巴了,你装死呢。"
海棠还是一动不动,这个男人又使劲地扇了海棠几个耳光,看海棠还没动静,就开始掐海棠的人中,心想要是真死了,可就摊上大事儿了。于是就给海棠做心肺复苏急救。海棠慢慢才活过来。
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海棠的眼前浮现,无疑这部长长的电影是一部凄怆的悲剧。是一个很少有暖阳照进来的冬天。
那个男人在婚后谈了多少场恋爱,海棠都记不起了,记得很久以前,那个男人为了讨好一个女网友,竟然给那个女孩子买了一部很贵重的手机。
那时候海棠用的手机还是那个男人交话费赠送的呢。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
每年赚的钱都被他挥霍一空,见一个爱一个。贩过毒的,做过传销的,酒店的,洗脚的,那个男人是趟过女人河的。
时至今日,那个男人也总是鬼鬼祟祟的,手机洗澡都带着。有一次,不经意的时候,海棠发现一个女人发给他的短信:"今天咱俩个去取车,亲爱的,别忘了。"
海棠不知不觉已喝了两杯红酒,包心的卤肉和鸭肠少了许多,海棠就像一条失去了桨的小船,在苦海里一次次的沦陷,一次次的漂浮。
这感觉太美妙了,整个人就像在天空蹦极,哭和笑来得都很容易,海棠想起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
那里有两句台词:"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如果他什么都不在意的话。"可是海棠在意啊,受过的伤都会留疤的。红酒的苦和着那些泪,苦苦咸咸的,有一种怪味。
正在这时,在虚幻和飘逸中飞翔的鹅毛翎,头朝下陨落了下来,去敲风的门,等待着下次被吹得更高更远。
卷帘门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海棠的心猛的一抽,赶紧拿东西把酒瓶和剩菜遮了起来,她可不想别人说她是酒鬼。
海棠轻巧地打开房门,扶着门框,向厂房的大门那里望去,只见厂长王东从还在往上卷的大门底下往厂里钻。
王东一进屋就欲言又止,反复了几次之后,终于还是不敢抬头瞅海棠的脸,埋着头小声说:"嫂子,这厂子我大哥走时就转给我了,手续都办完了,这几天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害怕你受不了。"
"哈哈……哈哈……有啥受不了的,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这不是好事儿也不是坏事儿啊。"海棠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脸换成了一个大表情符号。笑出了两大滴的泪。
"嫂子,你如果想留厂里,你就给厂里的工人做做饭,给办公室还有厕所打扫打扫卫生,我给你按月开工资。不会亏待你的。"王东诚恳的对海棠说。
"谢谢兄弟,这么多年相处,真舍不得你呢,我也有要去的地方。就不留这里了,容我收拾收拾。"
"不急不急,嫂子,你住多久都行。想想这些年你对我的好,真是不忍心你走。"
"兄弟,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去哪了,他走时说回老家看他爸。他爸又犯病了。"
"嫂子,我说你可要挺住啊。"
"你说吧,嫂子啥事都经历过。"
"我大哥其实在外面早有女人了,那个女人生的女孩都四岁了,我早都知道,一直没敢告诉你,我大哥交待过不让告诉你。"
"他这次说是去青岛了,那个女人想去青岛做生意,我大哥就把厂子转给我,把钱拿走去那边做海鲜生意去了。"
"啊,啊,哈,哈,挺好的,我也自由了,只是欠我娘家的钱他还没有还上呢,大兄弟,你把转厂的钱都给他了吗?"
"还有十万没付清呢。"
"这剩下的十万你给我吧,我家的这个厂欠我娘家人三十万呢,你把这十万给我,那二十万我再想办法还。他如果找你要,就让他找我来。"海棠用央求的口气跟王东说。
"嫂子,行,过几天就转给你!我跟你说你起诉离婚吧,你们不是有房子吗,赶紧起诉,让法院冻结财产,迟了到时候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别让他把房子都过户到他名下啊!"
"谢谢大兄弟提醒我,我明天就回老家去起诉。东西先放你这里。"
"行,赶紧去办吧,越快越好!"王东说完就往出走。卷帘门又哗啦啦地落了地,沉闷而踏实。
海棠的酒醒了。她发现在半醉半醒之间的感觉很旑旎。当那个游了很久终于回来的灵魂重新换上一个皮囊后,海棠做出了一个决定:从此再也不会偷着喝酒!
明天,海棠就踏上了新的旅途,路还是要走的。不走路,脚该如何安放。幸福是需要契机的。有些人走了,就像台风,没有必要挽留,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