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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汔州城的码头有个别名,叫水胡同。

码头是大码头,可停靠上百艘大船,最利于出航的泊位每每被这些高头大船占尽——这是码头上的等级规矩。相挨的船舷之下是无数条纵横相通的过道,类同巷陌,专供夹缝里生存的渔民使用,故而叫水胡同。

渔民们是这胡同中生存的蝼蚁,他们的渔船普遍做得纤巧细小,力求便于在这水胡同里灵活穿梭。若是有大些的,大概就是岸上没地儿盖草屋,全家都住水上了。

这一日,天气燠热,“蝼蚁”们一反往常,没有躲进水胡同深处避暑,一个个将船堆满了岸,躺在船头晒黑肚皮,好似晾了一地腌白菜。浸饱了盐水的衣襟硬棱棱地打着风,两个抢位的渔夫各自站在船头对骂……耳中虽有这五音,心中却觉得静得压抑,仿佛有盘旋不去的巨兽,逶迤着身躯压制住一切声响。

忽听“当”地一记锣响,锋锐刺耳之声在水胡同深处炸开,兵分四路,迅速灌满这水上迷宫,惊醒码头上一滩死鱼。渔夫们一时更静,直着脖颈专心候着。

只见一条小舟载着四个彩衣斑斓的戏子从胡同里转了出来——“蝼蚁”们也是有消遣的,这个供消遣戏班子某一日悄然前来演出,简直是从天而降。戏班班主瞎子加秃头,惯穿黑衣,隐在杂彩戏衣里几不能见。戏班子里没有完人,班主右手断了三指,脸上还有七八道破相疤,而戏子们更怪,个个又聋又哑,只懂依班主吩咐作表演,演出一毕便杵在一旁不动声色,如同四副傀儡。

班主从不收钱,不收钱的表演自然没有严谨可言,常常是甲占了乙的走位,丙演了丁的杂扮。这荒唐的戏班演的戏剧自然也是荒唐的,通奸、出墙、鬼怪、情杀,样样俱全;渔夫不爱看才子佳人,且勾栏瓦肆远在城中,委实路远,所以这古怪班子的戏座甚是畅销,渔民回回似赶集一般,一场都不能错过。

今天的戏是讲一个暴夫,该汉子娶了一位丑婆娘,他将一切不如意归咎于婆娘的丑,日日对她拳脚相加。且即便婆娘如此之丑,他仍要怀疑她与隔壁的鳏夫通奸,因为那鳏夫生得比她更丑。

戏的开场便是这一对夫妻一追一逃,追上就挨两记打,挨着痛了,又赶忙逃。表演从来只在船上,难得那么个逼仄的地儿,这两人还演得风生水起,看得众渔夫大笑不止。

婆娘受不住了,找上隔壁的鳏夫诉苦,鳏夫告诉她一个见某位七指海神的法子,让她去找海神帮忙。婆娘拿一碗醋、一碗酒、一碗经血先后倒入海里,搅三搅,然后牙一咬、眼一闭,蹬脚扎进水里。

演婆娘的戏子十分敬业,嘴里衔一根空心芦苇杆,翻身跳进海里。众人心都跳到舌头上压着,个个瞪大蠢眼,一瞬也不敢瞬。

海水能见度尚可,那戏子一入水便潜得极深,不一时,连影子也见不到了。众人怕弄出性命来终究不好,便让班主快些把人拉起来,班主却道:“他是真见海神去了,这会儿不便打扰。”他又牵起芦苇杆,“这呼吸用的芦苇杆可长可短,最远能至两百丈,不妨事。”

等了小半时辰,水面咕噜咕噜涌出一串水泡,戏子托着一颗大明珠冒出水来。那珠子有人头大,方才戏子入水穿得单薄贴身,不似能藏珠。

婆娘见到了海神,借来一颗明珠,海神别无所求,只要她一截手指。

先前戏子十指完整,现下却缺了右手小指,切口平整,不见半点红。一个多闻多识、目睹过城堡般大的海鱼的老渔夫呆呆看了半晌:“就算是桓台公子也定然没看过这样的戏啊!”


恒台公子是汔州城第一有名的富人。

恒台公子有三好,第一是男风——昔年恒台府上豢养男宠无数,且还因一秀丽男子闹得满城风雨。这秀丽男子是渔女未婚所生,渔女在海中泅游,回家却发现怀了身孕。无人相信她的说辞,断言她是与野男子苟合怀了孽种。孩子生下来后,渔女发现这孩子发色绀青,双目如海一般湛碧,待成人后,容貌更当得上是太阳升朝霞。人们开始相信这孩子是海神所赐。

众渔女日日在船头守望,只为看一眼这生有异貌的美男子。渔女中还有乔装的恒台公子,他对这男子痴迷到几乎疯魔,非但将府里男宠遣散尽了,自己还扮成各色人物接近他,注视他的言行举止。最后,恒台公子将这男子掳走。

这美貌男子对恒台公子极是抗拒,大闹小闹从未休止。恒台公子以少见的耐性来磨他,然而未将锐角磨尽,这男子便跳海身亡了。

于是五石散成了恒台公子的第二好。癫狂沉醉中,他遨游四极,从东方琉璃净土穷至西方极乐世界,皆无那男子的踪迹。因此,恒台公子又把自己从五石散中拔出来,迷上了戏曲。这便是第三好。

从前那男子无论恒台公子如何讨好,也决不给一个正眼,唯独在看戏时,才会稍假辞色。恒台公子希冀能从观戏中汲取出一点当日相陪时的快乐,他将南北大大小小剧目都看全了,无心插柳之下,俨然成了一个行家了。


古怪戏班的传闻很快传入恒台公子的耳中,看腻了盛大精致的雅剧,恒台公子此回想试试些野剧。他驾着一辆油壁香车前来水胡同观戏,丝绒绣褥铺满车室,恒台公子颓废地沉沦其中,宛如陷落盛世劫余的锦灰堆里。

戏班众人半点也无突来贵客的慌忙,他们照旧演着那暴夫丑妇的戏码。

暴夫夺走了丑婆娘的大明珠,然后四处物色买家。他找了五个买主,错开时间带他们观赏明珠,五个买家都极为满意,提前付了一半定金。暴夫将五个买家的定金连同明珠打成一个包裹,丢下丑婆娘,连夜逃走。天一亮,五个买主立即明白了原委,他们要将丑婆娘拉去卖掉,但遍寻满城也找不到买家,最后只得放了她。而另一边,暴夫狂赶了三天路,途中不慎摔了一跤,包裹散开,只见金子和明珠都变成石头了。

鳏夫收留了丑婆娘,丑婆娘划花了自己的脸,以免将来被暴夫认出。尽管并无美貌可毁,但划花了脸的丑婆娘还是痛哭了一场。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天。第三天夜里,鳏夫被人打昏,丑婆娘被套了麻袋扛走——暴夫回来了。

即便划花了脸,暴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丑婆娘挨了一顿打,凶得前所未有。她绝望无比,自寻短见,鳏夫悄悄救下她,并提议她再去找海神。

丑婆娘炮制前法,来到海神驾前,用右手无名指换来一盏盛酒的卮。

暴夫用这青铜制的华贵酒卮向人劝酒,应酒之人的钱财悄无声息地流入暴夫囊中。暴夫喜不自胜,对丑婆娘施予了罕见的优待——不闻不睬,视其如无物。

暴夫的金钱越积越多,可他某一日照镜子时发现右边脸上的肉松松软软地挎了下来。他不敢相信,伸出右手去戳了戳,结果他又发现右手背的肉比脸上的更松。

暴夫正在“融化”,他吓得要疯,赶忙找来绳子,把自己绑紧;可是第二日,融化仍在继续,肉从绳子中间垂落,像油一样流下来。暴夫又包上麻布,外面用绳子绑住。

丑婆娘早有准备,她夜里挑断了麻布的纬线,绳子换上劣质的草绳。天明后,暴夫下床走路,他感觉自己像个水袋子似的晃,麻布和绳子绷到极点。他谨慎地向前一步,然后听到麻布撕裂的声音,暴夫慌张地伸手去扶桌案,丑婆娘从背后打落了他的手,暴夫狠狠摔在地上,融化的烂肉汁溅了一地。

鳏夫和丑妇一起把半身残肉半身骸骨的暴夫用席子卷起,沉入海底,然而流溢满地的肉汁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暴夫沉水之处亦是当日那位美男子投海之地,此海域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但猎渔人从来只增不减,丝毫不顾虑会否因集聚了众多亡魂而生出鬼怪事端来。


恒台公子未将那男子掳走前,与他结下了亲密的友谊。他一面若无其事地与男子交谈,一面极力压制心中的悸动。男子的笑靥如同爆芯的烈耀火花,一时亮到了极致,却也总有熄灭的征兆。

恒台公子想,他既已被火光耀花了眼,便决计无法忍受烛灭后寂寂的黑暗。他想冰封这火焰,将火焰凝固住,据为己有,永久地照耀他。

男子跳水后,恒台公子并不相信一个渔妇之子会淹死海中。他遣人下水搜寻,搜不到就将此地延伸开去的十里海域守住。并没有守多久,男子投海不远处浮起一大片暗褐血迹,鱼群争相而来,滚滚鱼潮将海面撞碎成琉璃残片,亦将恒台公子的神智碾成为齑粉。

此后便是平静如死的生活。偶尔有一些残碎的传言,如有出海者目睹一绀青发色的天人卧躺于百鱼之筏上,在海中载浮载沉。传言难辨真假,飘飘而来,渺渺而去,撼不动这坟墓的根基。


戏剧还在上演。戏剧从无什么平静生活,任何微末的隐患都必须要酿成大祸。鳏夫丑妇又在一起生活,又是不过三天。第三天夜里门外有“嗒嗒嗒”的滴水声,随后有人敲门不止。

嗑!嗑!嗑!

浑不似血肉与门扉相击的声响。

鳏夫丑妇心中怀疑,不敢去开门。而此时,家中的柜子突然吱呀打开,那柜子里藏着自海神处得来的酒卮。鳏夫丑妇惊恐地看到肉泥勉强组成的半爿人从窗外艰难万分地前行,朝大门而去。

鳏夫和丑妇犹豫一阵,爬上墙头,看到门外那一半像人一半像鬼的暴夫奋力敲着门,惊怖欲死。丑妇心生一计,她从灶里取过一块火炭吞下,烧坏了嗓子,然后用咳着血的喉咙对门外喊:“敲错门了!敲错门了!此户无你相识的人,快快上别处去!”

门外沉寂有一刻,然后又继续敲起来,不依不饶。身后屋里的半爿人依旧拖着极缓的步子,一尺尺一寸寸地挪向门来。

两人受了一夜的折磨,天明鸡啼,努力一夜的半爿人终于触到门闩时,突然四散崩溃,又溅成满地肉汁,外间的敲门声也同时歇止。肉汁溯本回原,一条条蛇一样爬行,穿过庭院,游过厅堂,消失在柜子里的酒卮中。

暴夫还会回来的。丑婆娘当机立断,必须再去求一回海神,就算把十指全切了,她也要把这瘟神彻底消灭!

众渔夫呆呆地看着水面圆弧,浑没意识到今次的表演是这个古怪戏班的巅峰水准,戏子们各就各位,肢体生动而诡异。

恒台公子问那黑衣班主:“这位海神是否灵验?”

班主面上不动声色,只用嘶哑的声音恭敬回答:“只要付得出代价,一切皆能办到。”

恒台公子又问:“海神要什么样的代价?”

班主声调怪异地答:“海神缺了右手三指,因此他别无所求,只要人的手指。”

恒台公子脸色大变,正要再问,水面突然裂开,演丑婆娘的戏子出水了。

等候在岸上的鳏夫看见一只花斑大虎涉水而出,鳏夫吓得魂飞魄散,回头便逃,大虎却对他毫不在意。大虎来到鳏夫家门口,将那个正在孜孜不倦敲着门的、半身骸骨半身腐肉的怪玩意儿一口吞掉,门内肉泥爬回酒卮中,酒卮一阵颤动,碎裂为三瓣。

花斑大虎变回丑妇,用她缺了三指的右手捂住胸口,死命呕吐。但她没有呕出秽物来,从她口里无尽涌出的是腥咸的海水,海水汇集成浪,将丑妇卷回海中——得了海神恩典用以复仇者,余生困守海上,不得离开。

恒台公子问那演丑妇的戏子:“那位海神生得什么模样?”

又聋又哑的戏子手足无措,伸手牵了牵班主的袖子。班主代她答:“海神生有绀青色的头发,湛碧的双眼,海藻为裳,珊瑚为题,明珠为冠。”

“咚咚咚”的一串响,失明的班主听到一捧物事丢到了自己船板上,恒台公子道:“这十个戒指是我惯戴的,皆由名家制成,玛瑙、翡翠、南珠、金刚石,件件价值连城,你引我去见海神,这些便是引路的酬金。”

班主俯身摸索拾起,道:“海神一次只接见一人,我为公子开路吧。”

戏班全员手忙脚乱地给恒台公子腰间绑上长绳,口里插上芦苇杆。班主道:“这绳上有铜铃,公子求得了海神恩赐,便摇动绳子,铜铃一响,我便拉公子回来。”

恒台公子倏然间便沉得不见底,远比那戏子快。渔夫们等了半晌,渐渐躁动不安,要班主去问问。

班主水波不兴地道:“恒台公子正在水府做客,原不便打扰,但恐怕公子要求太多,惹恼了水神,我这去催他回来。”说罢,投水而去。

众渔夫又是等了半晌,班主和恒台公子皆无踪影。一个渔夫从自家船头跳到戏班船上,拉住一个戏子:“你下去看看。”

此人说话好喷口沫,戏子沾了他的口沫,身体忽然一轻,软软歪在一边,这渔夫回头只见自己牵了个纸扎人。他大惊,又向其余戏子吐了三口唾沫,戏子一沾唾沫,也变成了纸扎人。

众人慌了,连忙去拉绳子,结果绳子轻飘飘的,并无系物,绳头上的铜铃也塞了棉花,分明不能作响。而那个芦苇杆,空心里不知何时填入一条软枝,如同蛇蝎的曼妙诡计,衔着它入水,必然无幸。

众渔夫喧闹不休,翻遍戏班衣包,找到一包剃下的绀青色发丝。最后,渔夫因怕惹祸上身,纷纷鸟兽散。水胡同头一遭如此空荡,只余那辆华车孤零零地停在岸边。


多年前的恒台府中,午后,春光百景映在碧纱窗纸上,因风而摇曳,如同蹿动的群鬼之影,发出“呵呵呼呼”的怪叫。

恒台躺在这鬼众环伺的榻上,将脸贴在身下瓷白的泛着釉胎光的背上,任其上的细汗濡湿自己鬓发。

他伸手去抚摸身下的绀青色的柔发,上瘾般的在其中搅动:“辰慈,你睁眼看看我。”

身下之人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只作不知。恒台叹了口气,蛇一样攀上来:“辰慈你为何不愿看我呢?”他扶过男子的头,深深吻住,男子身体有微微的抗拒,却因乏力,只能任他施为。

突然,男子闷声痛呼,狠狠咬住口中作怪的舌头。相接的口唇溢出朱血,恒台却丝毫不放。男子满脸通红,浑身打颤,泪水顺着优美的鼻线滑落。

“辰慈,我听说十指连心,我要吃了你的十指,让它们融入我的血肉里,从此你的心便牵连在我身上了。那时你大概便会在意我了。”恒台放下染血的匕首放下,将刚切下的断指放入口中,吞落肚里,神情痴迷如食罂粟。

“啊啊啊……呜呜……”又一根指头被切下,男子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牙关发麻,上下碰个不休。

“辰慈,我要你只看着我,眼里容不下其余杂物,从芥子到须弥都不能入你眼。”

屋中又爆发出第三声惨叫,惨叫之人不堪痛楚,昏厥过去。伴着这声惨叫的还有陡然而起的料峭冷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如同妖鬼邪物们得逞的大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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