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恶人也很美的时候.......

文｜金羲和

《金瓶梅》里的第六回是序曲的终结，绣像本回目叫：“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武大死亡阴沉紧张的弦音往下落了，上篇何九受贿是接着这个弦音往下拉的，一路低，低到渐渐听不见了。

王婆、金莲、西门庆三人密谋武大之死，好不残忍！王婆一气儿说了狠毒计划，西门庆连连赞妙，话语间，王婆又夹杂了几个“下手”、“结果”、“干干净净”、“他待怎的”、“有甚么不了事”，一个恶毒老妇的样子跃然纸上。

这是上回里面三人的恶，是世人都要唾骂的恶。而《金瓶梅》里的何九，他跟《水浒》里的何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他收了西门庆的十两银子，把大郎烧得干干净净。他的恶是市井小民的恶，他拿到银子后先想的是留着，以免日后武松回来问话，倒有个见证。但是因财生了贪念，又想着说：“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且落得用了，到其间再做理会罢了。”就是这样一个转念，让故事和《水浒》走向了两个方向。

死亡的弦音渐渐低得听不见，于是《金瓶梅》正篇部分的音乐扬了起来，这是极为欢快的乐曲调子，起始于端阳节的一场大雨。

“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花红柳绿，正是极为繁盛的时候，西门庆也在这时候步入了他最美好的日子。起始于端午节的这场大雨，暗示的就是天地交感之日的云雨。这一日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欢，王婆去为他们买酒肉。这一段的句子真是漂亮极了！“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拉拉漫天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乔震动。洗炎祛暑，润泽田苗。”这里面又有动，又有静，又有声音，又有色彩，好像一下子置身在那个闷热的天气里了。

王婆就在这个天气里遇到了大雨，“她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雨脚绝对是汉语里最生动的词之一，可是现在很少看人说了，想像下雨雨有脚，有了步子，匆匆的，自然界一下子生动起来。王婆大步云飞，云雨相对，引到了西门庆和潘金莲交欢的故事里。

《金瓶梅》的电影里是不会拍这样的段落的，时间不够，况且王婆是个老婆子，还是个恶人，有什么好拍的。然而这一节里写王婆，全没有了之前的恶气，一下子平常化了，和普通的老婆子一样，和潘金莲、潘妈妈说笑，嘻嘻哈哈。然而这样的景象越是平常，越是可怖，因为武大的魂始终还飘在他们的头上。

王婆在这一节里也是有些可怜的，她因为西门庆的钱被驱驰，说到底还是不自由，狼狈遇雨回到家，和欢快的西门庆、金莲形成了一个比对，好像更有些灰暗了。而后是一些平常的话，她吃了酒，把衣服烘干，又把鸡鸭鹅安排好，用盘碟装上，摆上水果，一系列的动作结束，就这样消失了。房内西门庆和金莲耍乐，一直写到“解衣上床玩耍”，就接着写屋外“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坐地。”其实是没有必要写的，可是闲闲提起，又叫人觉得，这两个人有无穷的寂寞了。一个老妇，一个孤女，一个垂老无颜色，一个软弱无依靠，况且王婆还是迎儿的仇人，所以越发觉得世情可叹、可悲。

潘金莲在这一回里唱了人生快乐的歌，可是下一回她的调子就往下落了，至于为何，此时按下不表，且待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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