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无故事

那天,大家也的确是闲得无聊,便相约一起去村头的茶馆听张三讲笑话。

故事若是这么一起头,就不得不再絮叨絮叨,给你们讲讲那张三了。此人不知何籍何贯,何等年岁,身长七尺,体态方正,四肢消瘦而轻薄,面容娇白而薄红。发挽朝天髻,身着青布衫,脚蹬千层底,腰悬一尺扇。三年前只身来到此村,便以说书为生。在那村头的茶馆一角借一席之地,支一方桌,坐一条凳,拍一醒木,饮一淡茶。一口红唇白牙,软舌硬齿,唱似珠玉落盘,念若苍林迎风。南曲北歌,东词西经,句句熟稔,声声入味。不出一年又四个月零十五天,便成了这村里村外方圆九十二里最拔尖的说书匠。周围数十个村落,上百户人家,不论男女老幼,鳏寡孤独,贫贱官富,壮寿残障,都喜欢听张三讲笑话。在那有风没风的残日,雨行雨歇的夜央,大伙儿能想起来的也不过是去茶馆,向小二讨上一半杯同款淡茶,听张三讲上三两段词曲笑话。

再说在那张三来到此地之前,这村子里的事情可真是陈味乏述。每天清早,大家都会坐在村东头盼日出,眼瞅着那白蒙蒙的圆饼冒尖,成形,刺目,便叽叽咕咕地聒噪起来。可是他们既不论东家长,也不谈西家短,他们只是那样平白无故地发出声响。你们要是把耳朵贴上去,便也得是一头雾水。有人说着什么“七丈一尺八寸两分八厘一毫零丝”。又有人叫嚷着什么“臆想”、“妄谈”。还有人垂着头也摇着头,嘟囔着什么“曲直”、“方圆”。总之,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随着光荫东移,日头西去,不出八九个时辰,大家又都会聚在村西头等日落,乜斜着那红彤彤的圆饼缺牙,少块,消隐,这才悉悉索索地沉寂下去。继而四散而开,关上门来各自生活。至于晚上?嘘,这事可不能细说。想必这么好的夜晚,如果不是在创造生命,那就未免太辜负了如此恬美静谧的月色了吧?

可是自从这村子里有了张三,一切便都没有了往昔的模样。大家再也不会围着日起日落打转,也无心去为月升月降劳神。他们就是想听张三讲笑话。不过他们也讨厌听张三讲笑话。人们在茶馆里听张三讲笑话的时候,一个个都笑岔了气,无不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有人想要拍背,又想要揉肚,一不留神却蜷着身子缩在桌底。又有人想弯下腰去安抚有人一把,不料到头来只是自己蹲在地上撑着条凳抹眼泪。还有人趴在桌面上,把桌板砸出一个又另一个窟窿,震得茶托茶杯茶盖哈哈作响。因为这样,大家都不敢去听张三讲笑话。他们总该觉得,在听张三讲笑话的时候,不论男女老幼,鳏寡孤独,贫贱官富,壮寿残障,大家都只能在旁人面前笑作一团。不但自己要泣涕涟涟,别人也是这般,不但自己会满地打滚,别人也是如此。致使每次听完笑话,大家都是面面相觑,满脸涨红,显得极不好意思。直到一天,茶馆用苦艾叶给每一位客人做了一副眼镜,再用茅草扎起了一个个齐腰单间。大家这才安心下来,放纵自己一个人去听笑话。

于是就这样,人们驻扎在茶馆的单间里,把一半杯淡茶喝成白水,心怀憧憬地听着张三讲笑话,期待着他们祈愿的结局出现。但是张三讲的笑话,从来都是没头没尾,无始无终。他讲起笑话,老是以“从前的从前的从前”起头,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却不明讲。人物是谁,何籍何贯,何等年岁,发生了什么,结果呢,一切都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但是人们依旧会被张三的笑话所吸引,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世间的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而他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顺便献祭些欢笑和哭泣,总有一次张三会把这个结局讲出来。至于这个结局什么时候会被讲出来,是不是真的会被讲出来,没有人知道。或许,也没有人真的会关心在乎。所以,真实的情况也可能是,张三从来就没有讲过什么笑话,或者他讲了,但讲的也并不是什么笑话。人们只是在各自的单间里,想着自己所想的故事,泣笑悲喜,忘乎所以。

这个关于张三的故事,是我从条凳那里听来的。至今我仍记得十分清楚,遇见条凳的那天气温异常低迷,路过某个乂字路口时,我看见条凳用不知从那里弄来的几片木条,搭起了一小撮火堆。我们便围坐着那团火焰,听条凳讲述那些光怪陆离,难辨真假的故事。说真的,条凳的故事一点都不吸引人,但我们贪图那团苍蓝而枯黄的火焰,只得耐着性子任由条凳讲下去。

那天条凳讲了很多故事,比如抽烟斗的大尾巴狼,身高难辨的巨人,卖这个和那个的夜市,以及终于还是不知道有没有讲过笑话的张三。但是如你所见,条凳讲的那些故事总是猝然而至,倏然而止。我并不明白条凳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我也不愿意去深究。我不过是一个过路蹭火取暖的人,在我的理解里,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去走。而条凳的那些故事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益宜。

只是如今,我却时常回想起条凳,回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在我们相处的短暂片刻,条凳也会抱怨,说自己应该去寻一处可以令自己温暖的所在。当时我还年轻,少有经事,无所畏惧,所以总敢在夜路上走,总敢错过一个又另一个路口。只是我从未预想到,这个世界会如此寒冷,气温是如此低迷。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讲话,可是我却总是搞不明白他们在讲些什么。我也看见过一些人围着一小撮火焰抱团取暖,可是那些火焰都是那么瘦弱无力,像一团鬼火,温暖着濒死的婴孩,让人惋惜又绝望。

现在的我偶尔也会讲一些故事,而且和条凳的故事一样,不过也是一些没头没尾,无始无终的句子。我也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我也不愿意去深究。或许,或许,我不过是想借些虚无,以遮避那世间的冷漠罢了。

——Hg

成文于二零一六年五月二十九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茶馆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