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战士在黄昏中呢喃

《朝花夕拾》:战士在黄昏中呢喃_第1张图片

1926年,鲁迅作《朝花夕拾》,后在广州重新编订, 1928年由北京未名社结集出版。这是很薄的一本小集子,除去《小引》和《后记》,总共只有散文十篇。鲁迅在小引里说书的原名本不叫《朝花夕拾》,而叫《旧事重提》,直到后来编定的时候才改了名字。如此一改,意思似乎并无太大不同,可是一种文艺的气息马上就显出来了。

当年鲁迅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正在受着政府的压迫和“学者”们的排挤,所以“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就“委实是不容易”了。一个人在对现状感到无可奈何时,往往就会选择沉溺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以此来作为对现实生活的一点慰藉。鲁迅作《朝花夕拾》,大抵也正为此。对童年时代的遥遥追忆,对记忆深处的用心搜寻,构成了这本散文集的一个基本格调。鲁迅自己说,“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 他觉得,这“夕拾”之“朝花”,这十篇“从记忆里抄出来”的文字,或许将要哄骗他的一生,让他时时反顾。

在我们的阅读经验里,鲁迅,首先是一个思想家,然后才是一个文学家,同时他还一直都是一个战士。鲁迅在写作中往往体现出一种战士临阵的姿态,我们常常把他的文章比作“一把把投向敌人的锋利匕首”,正由于此——当然这主要指的是鲁迅的杂文——在《朝花夕拾》这样一本回忆性的散文里,火药味明显淡了许多,我们读的时候会感觉战士暂时把匕首收了起来,喃喃的向我们讲述着自己家乡的遥远往事,于是我们看到他“夕拾”的这朵“朝花”犹还带露,真切动人。可是当我们伸出手去真正触摸它时,我们会感到一阵触痛,我们这时才知道,这朵可爱的花儿原来也是带刺的。

鲁迅忘不掉自己的战士身份,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他始终不乏理性的关照和深刻的反思。他的反思针对自己,更针对传统。

对于自己,鲁迅常常表现出一种对不可挽回之往事的沉痛和悔恨,比如在《父亲的病》中,写父亲弥留之际,鲁迅屈服于“大声叫唤”的愚昧礼节,使得父亲临死都不得安宁,这件事让鲁迅后来终生不能原谅自己。另外在《范爱农》一篇中,尽管鲁迅认为范爱农存身立世处处不合时宜,可是对于这位昔日同窗的最后死去,他的心情无疑是悲痛和沉重的,他甚至认为自己对此负有责任,这使他在追忆时难掩愧疚之情。

而对待传统,鲁迅在本书中则多处表现出了他的叛逆和颠覆。如在《五猖会》中对封建礼教之嘲弄,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对旧式私塾教育之批判,在《琐记》中对“中体西用”文化观之讽刺,以及《二十四孝图》中对腐朽虚伪的传统道德的憎恶,对“愚孝和教人愚孝”之痛恨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没错,鲁迅是个反传统的战士,他曾深受尼采的影响,念念不忘要来“颠覆传统,重构价值”,这种思想在他的很多文章里呼之欲出,我们从中不难看到一个叛逆者的挣扎和勇力。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鲁迅的反传统其实又深深植根于传统的土壤之中,传统孕育着鲁迅,尽管鲁迅颠覆着传统。

在这本《朝花夕拾》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态度是这样的:对待传统,他并非一味的只有批判,他也有温情的关照。你看《朝花夕拾》里有多少处不厌其繁的提到或引用了旧书古籍?记得鲁迅曾在别处告诫青年说,要少读或不读中国书,以免受到传统的遗害。可是在这些回忆性的文章里,他对这些旧书古籍完全没有表现出厌恶和痛恨,它们伴着鲁迅的成长,供给他营养,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很大程度上是跟它们不无关系的,不管鲁迅自己承认与否,这些旧书古籍,这些传统积淀对他的影响是终生存在的,他的身上有它们的影子,并且在他的文字中常常闪现出来。你看如《五猖会》和《无常》这两篇文章中,鲁迅对于旧时乡间迎神赛会仪式的场面描写,看他对无常形象的细致刻画,那种津津趣味,那种娓娓道来,你能说是否定和批判吗?你再看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鲁迅对他的老师寿镜吾先生念书入神的那一段精彩的生动描绘,你会觉得是像一些评论家说的是 “对旧式封建文人的揶揄嘲笑”吗?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难道不是一种由衷的欣赏吗?

或许,我们读罢《朝花夕拾》,存留在脑海里的将会是这样一幅形象鲜明的画面:一个战士独立于昏黄的暮气中,拾起一朵带露的朝花,望着故乡的方向,喃喃自语,一会儿痛心疾首,一会儿温情脉脉;一会儿像在诅咒,一会儿像在挽留;一会儿悔恨不已,一会儿沉沉醉去……

其实,也正因为鲁迅思想上存在着这种对待传统的双重性认识,我们才得以从《朝花夕拾》中看到了鲁迅童年班驳陆离的记忆碎片,看到了鲁迅故乡绚烂芜杂的风俗画卷,看到了鲁迅心灵深处的丰富真实,我想这就是《朝花夕拾》永恒的艺术魅力所在。

你可能感兴趣的:(《朝花夕拾》:战士在黄昏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