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刚,看着新闻直播,WHO宣布武汉肺炎为「全球紧急事件」(W.H.O. Declares a Global Health Emergency)。
1.
如果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回到一个月前的早晨,你会做什么?
是不是妈妈喊你起床的声音,变得不再刺耳。你走出房门,看见正在张罗早饭的妈妈,你会不会从她身后给她一个拥抱。
然后妈妈好气又好笑的对你说:「要死啦!快点吃吃早饭去上学。」
当你坐在教室里,平时严厉的老师又在对全班训话,你会不会突然领悟老师的用心,对他投以理解的微笑。
老师有点疑惑的看着你,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同学低头不语,只有你一脸微笑的看着他,好像他正在发表的是温暖人心的演讲。
平时会跟你恶作剧的同学、在游戏里和你拌嘴的网友、挤得要命的地铁、无视号志穿梭的电动车……以及原本让你苦恼的青春痘,在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所有平和而庸俗的日子,许多次冒出心头的「做自己」,都在经历一场人与病毒的大战中,让我意识到原来没有身边的人,我们根本不可能做自己。
有时我们把闹别扭和做自己摆在一起,把顽固跟有原则加以混淆。
我们对和平日子习以为常,导致我们忍不住幻想,日子有天能够变得比较有趣一些。
我们都忘了,一个异常的日子不见得是一个有趣的日子。
当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灾难电影中的一员,每个人都是没有主角光环的配角,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这时,我们是否会怀念起那些平凡而琐碎的日子,以及在平凡而琐碎的日子里,那百无聊赖的自己。
2.
基督信仰中,「骄傲」被视为七宗罪里最大的罪,而「虚荣」是骄傲的主要表现。
所谓虚荣,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就是一种高度自恋。
当一个人非常自恋,他就会渴望得到外界的肯定,表面的崇拜。自比神灵,甚至自认比神还伟大。
谈到虚荣,就不能不提「巴别塔」的故事:
人类发展出科技,他们盖起一座高塔,取名巴别塔。这座塔越盖越高,有着上达天庭,像上帝挑战的意味。
上帝为了惩罚傲慢自大的人类,用巨雷轰垮了巴别塔。并且他惩罚人类,让人类彼此之间说起不同的语言,再也无法轻易的互相沟通。
当人类拥有一些科技上的进步,便开始拿着科技产品挑战自然,包括挑战自然中的自己。
骄傲和虚荣,就在对自然的挑战中,屡屡遭受上帝的雷击。
许多人听过伦敦曾经叫做「雾都」,这听起来是个颇浪漫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其实充满一段后人引以为戒的历史。
1952年,英国发生「伦敦雾」(Great Smog of London)事件。
工业革命后,烧煤是工厂运作、人们取暖的主要能源。1952年12月5日至10日,适逢天气低温、无风,加上大量燃烧煤炭,造成伦敦严重的空气污染。
短短五天,伦敦有四千人丧命,之后数周又有八千人陆续死亡。
不是所有的雾都是风景,雾霾只会摧残风景和生命。
但雾霾不是天降灾殃,而是人类对自己下的毒手。制造了机器,又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杀死。
当我们大量开发,破坏自然,为人类文明欢呼,为高效的建设自鸣得意。
与此同时,我们可能正在犯一个古老的错,我们陷入自恋的狂欢,开始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在我们眼里,我们是上帝,却忘记上帝正在凝视我们。
3.
哲学家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说: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长久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人永远在跟自己作战,从我们尚未进化出现在这般灵活的大脑,我们就已经在为生存而战。
自然中有无数微生物,也有细菌跟病毒。以前的人会生病,现在的人也会生病。不同的是我们拥有更好的医疗技术,以及不断进化的细菌和病毒。
每当我们攻克一项疾病,我们就消除了一部分死亡的恐惧。可是当我们消除死亡的部分恐惧,却衍生出一些副作用,这些副作用就是骄傲和虚荣。
带着这份骄傲和虚荣,我们变得不那么谨慎,高估自己的伟大。
与怪兽战斗的人,其实怪兽不在眼前,而在人的心中。人就是怪兽,万年来,人就是在跟自己宣战,和自己的人性战斗。
我们总是能一次次克服天灾,却又一次次屈服于人祸。
比如有些地方遭遇土石流,在于那些地方原本就有土石流的危险,但过去某些山区没有住人,所以没有伤亡。
世界上有可以抵挡土石流的房屋吗?
也许比起建造能够抵挡土石流的房屋,人们需要的是避开那些有土石流的区域,不与自然相争。
然而,这不意味着人注定会死在自己手中。
对尼采上面那句话的解读很多,我认为那句话应该跟另外一句话放在一起看。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写道:
「一棵树要长得更高,接受更多的光明,那么它的根就必须更深入黑暗——深入恶中。」
我们的恐惧就是深渊,当我们试着战胜恐惧,却忘了恐惧其实是一种自我防卫的心理机制。
恐惧使我们避开危险,使我们心存敬畏。
比如为什么有时我们要做最保守的预估,就在于我们总是要避免意外发生。意外就是值得我们敬畏的对象,告诉我们没有人能够保证一件事会如想象的一般顺利。
日前科比的死,在疫情让人焦虑的日子里,我先是以为网民在开玩笑,但在确认了国外媒体的报导,我陷入了奇特的平静。
平静的一刻,我想起了过去。
4.
1999年九月二十一日,台湾发生了瑞士规模7.3的大地震。
我家就在灾区。
台湾是个地震多发的地方,一点小地震,人们习以为常。
当地震刚开始晃动,我虽然被摇醒,却凭着经验,以为只要翻身继续睡觉,地震就会过去。
我的父亲很机警,他在房外大声叫我赶紧出来。
当我踩到地面,我才发现大事不妙,地上都是破碎的玻璃和瓷块。
我赶紧跑出去,跟爸爸一起跑到大街上。
跟着,地震的主要冲击终于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大马路上,完全无法站立。我和其他人只能跪倒在地上,看着周围的建筑物接受大地的摧残。
一般的地震是左右摇晃,那场地震你看见电线杆就像果冻一样,不只左右摇晃,还包括上下晃动。
道路出现裂痕,桥梁坍塌,就像一块块碎裂的豆腐。
许多建筑物倾斜倒塌,许多公寓一楼都不见了,被压成扁扁一片。
台湾立刻进入戒严状态,有很长一段时间,灾区没有水和电。
幸好连续几天都没下雨,让劫后余生的灾民可以稍微安心的将生活转移到各处空地上。当时停车场停的都不是车,而是满满的人。
这场地震夺走两千多人的生命,造成11,305人受伤,51,711间房屋全倒,53,768间房屋半倒。而当时台湾人口是两千两百万人。
几年后,有次我在电视上看见记者采访当年灾后余生的民众。
一位女孩映入我的眼帘,她是我高中同学。
电视屏幕上,字幕用「天使」两个字形容正在大学就读的她。
同学笑脸吟吟,散发乐观的光芒。
她的笑容并没有唤起我的嘴角。因为在画面中,就在她笑脸以外的地方,她坐在轮椅上,她少了一条腿。
地震那晚,她房间一面墙垮下来,刚好压在她一条腿上。
5.
人类在发展自身的过程中,面对自然貌似获得空前的胜利,但真正的敌人却是自身难以抗拒的人性。
拉丁文有个词语叫 “Amor Fati”,意思是「命运之爱」。
命运之爱,指的是一种人生态度:人生有苦有乐、有失有得,人生发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们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
乍看这是一种消极的生活方式,好似劝说人们放弃为自己的人生争斗。
实际上,如果我们内心有敬畏,我们就不会过度自恋,把自己当成神,那么我们就更容易接受我们生来的不完美。
放弃无法接受自己不完美,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为了一条皱纹或一根白头发,就对自己吹毛求疵。浑然忘了,生老病死都是人的常态。无论是跑得再快的博尔特,或是跳得再高的科比,都逃不过命运极为公平的待遇。
面对最近的灾情,我身边有人开始认真考虑要离开不开心的岗位,过去他一直无法下定决心,有很多顾虑,但现在他觉得开心一天是一天。
有人不再那么执着在一线城市买房,而是希望找一个生活压力没那么大,空气和水更加宜居的地方生活。
有人计划要完成说了好几年的家庭旅行,因为原来当我们每次延后对家人的承诺,很可能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实现这个承诺。
我想告诉你,人太渺小了,真的太渺小了。
最近发生这一切,我们可能只能做到不添乱,戴好口罩,照顾自己的健康。
与此同时,不啻是一个机会让我们不再逃避内心的声音:
你有想过的生活,你为什么不去过?
你明明有相爱的人,为什么选了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
勉强自己,你以为你能勉强多久?
命运不会照着你想要的方式来。
如果我们想爱我们的命运,我们就不能过份乐观,乐观的假设命运会异常仁慈,赐给我们比别人更多的时间。
6.
在你醒来这一刻,或是你失眠这一刻。
你一如往常的看见天花板,但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外面有个看不见的敌人,让你出不了门。内心也有个看不见的敌人,让你焦虑、不安,难以入眠。
今天是2020年一月的最后一天。在我记忆里,这是最让我度日如年的一个春节。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更难过的日子,我只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孤伶伶在承受,还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他们在夜里睁著双眼,像是努力想从梦中醒来。
我只知道我有些想做的事,其中有些计划许久,却一直借口不去实践。
我怀念小时候长大的地方,稻田旁边的三合院。
某个下雨的日子,大人都说不方便出门,我能像个傻子,走到雨中跳舞,享受自然的恩赐。
但我不想再怀念,也不想再去假设一个借口,我只想过一个我真正想过的日子。无论那个日子有多平淡无奇,在别人眼里有多庸俗难耐。
我都想去过。
我要去爱我的命运,对自然抱持敬畏,接受生命的有限与我的不完美。
我不谈虚妄的理想主义,我不想盖一座巴别塔,我只想脚踏实地,活出真实的自己。
就像尼采说的:
「我判断人类之伟大的准则就是命运之爱:一个人不求境遇的改变,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直到永远。他不是在承受必要的东西,更不是在掩盖它——所有的理想主义面对必要者时都是虚伪的谎言,而且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