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写道:
“那时候年轻人开店不像现在这样耗费巨资,所以和我一样‘不想进公司上班’‘不愿向体制摇尾乞怜’的人们,就到处开起小店来,诸如咖啡馆、小饭店、杂货店和书店。整个世间好像还有不少类似‘缝隙’的地方,只要走运,找到适合自己的缝隙,就好歹能够生存下去……”
他写的是70年代的日本,却像极了现在的中国;而大理,无疑是这个标签里,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城市。
在女贼的书《我们这儿是集装箱》中,从外地移居大理追求情怀的人,被描绘成了“城市难民”。这本书,我们是在大理古城中一家自诩为“只出版不为人知的小著作”的小书店里发现的,女贼,正是这家书店的创始人。
“逃离北上广,移居去大理”,曾是许多在中国大城市里两点一线、在早晚高峰挤地铁的年轻人们,所梦寐以求的一种生活态度。在大理,有一个小院子,夜望洱海月,日观苍山雪,大概是能够想象的最乌托邦的生活了。
去大理,我怀揣几分好奇,几分谨慎,和几分憧憬。
# 喝滇红的老板娘
下午5点多降落,乘机场大巴,一小时便到了古城,客栈老板娘年轻的侄子来客运站接我们。
这是一个有着三十个房间的白族大院改造的客栈,与其说是改造,不如说是就地重建。我们住在三楼尽头的房间,从房间的大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苍山山脉和白墙黑瓦的层叠民居,房间外的小露台上有一个几乎是专属于我们的电动四人座秋千椅。
我兴奋不已,未及放下背包,就跑到阳台上拍摄最后一缕夕阳。
“我似乎看到了三四年前的你。”Coast站在我身后,悠悠地说。
“什么?”
“那么无忧无虑。”
客栈楼下的自来水龙头出的是洱海的水,煮熟了微微甜。拿着水壶去盛水,老板娘正坐在公共区域的小桌旁喝茶,邀请我们坐下一起喝。她说她喝不惯普洱,最喜欢滇红,推荐我们一定要试一试。口感温润微甘,没有以往喝茶的刺激感,她不无骄傲地说,我这茶是好茶哇,一千多块钱一斤从茶厂买来的。
老板娘来自北方,以前是做餐饮的,觉得太辛苦,来了这儿做起了客栈,一晃就四五年了。清洁卫生雇人打理,然而前台招待,还是亲力亲为,她说这样比较放心。事实上,在我们看来,老板娘经营客栈,也未见得有多轻松:我们住了两天,每天老板娘都早起晚睡,迎来送往,有求必应。
因着老板娘的热情诚恳,我们在最后一日,虽已入住其他客栈,依然致电询问老板娘,是否有相熟的环洱海的包车师傅可以介绍。
“没有问题,我给你们找个靠谱儿的师傅!”老板娘爽快答应。
她介绍的东北老乡,果然是耐心靠谱,四五十岁的大庆爷们,曾跑遍了西部做工程,什么艰苦的环境都见过。与我们分享他来大理的始末时,他说,“怎么说呢?暂时先做这个行当先有个着落,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但是做一个工作,总是要踏踏实实做好。”
就如某个晚上,我们和老板娘喝茶聊天,我意气用事地说:“像您这样在这儿开个客栈,每天看看云都好啊。”大理的云像浓密的棉花糖,溜得飞快,露出的天空,蓝得令人坠入爱河。老板娘笑了:“你们待不住的。这儿熬人,得耐得住寂寞。”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有个有关大理的访谈,其中对于“浪漫”的解读。被采访者是一个2012年就来到双廊开客栈的女孩,那女孩原来在深圳从事广告工作,后来为《Lonely Planet》撰写四川卷。
“浪漫是想象。一个画画的、做设计的人,每一笔下去都不会是浪漫的。只有当你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你可以用浪漫这个词。”她说,“浪漫是用来形容某种意念而不是描述一件具体事情的。”
# 酒堡前的女大侠
因为连日的疲劳,第二天酣睡到近十一点才起床。
“啊呀,我还没有看攻略呢!”我一边肚子已饿,一边心情焦虑。
“看什么攻略呢,度假就应该这样,睡到自然醒,想出门就出门,不想出门就在客栈晒一天太阳。”Coast说。
我说,可我们还办不到,好不容易有假期,总是要竭尽全力玩透了为止。
“这很有问题,”他瘫在沙发上看我涂脸,“外国人就比我们懂得享受假期。”
“好吧,我同意你的观点,那今天我们就随便浪费时间好了。”
吃完早午餐,已经一点多了。就近去了床单厂创意园,由原先的大理床单厂的厂房改造而来。
园区进门一侧摆有大幅的铁制标牌,集锦了所有的店名,足有五十家,从被抹掉或迭代的字迹上又可辨出,有许多店铺更迭曾在这里发生。
我们走进木田画廊。说是画廊,其实里面画作并不多,多的是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古旧物件,瓷盘、画框、金属面具、钟表、西式牌匾,挂在刷了白漆的砖砌墙上,满满当当,屋子中央的长桌上也陈列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有个年轻的男孩花了许多时间挑选胸针,我走近看时,发现那几十枚胸针如果单看,其实都比较像义乌产的小商品,但摆在一块儿,有一种杂物集锦、铺天盖地的气势。
年轻人问了价钱,我们循声而望,才发现蹲在里头咖啡吧一角的店主,一个戴着老式毛毡帽的三四十岁的男人,正在磨地上的七八把老剪刀。店主漫不经心地答复:30元一个。这显然超出了男孩的预想,他说,我再看一看。
这屋子很大,应该是有四个空间打通了的;往里走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个人收藏,但还未完全布置好,看起来更像是店主自己随意归置的个人空间。
待我们逛完一圈回到外屋,店主还在耐心地磨剪刀。他对人来人往并不在意,似乎这一整天都可以在磨剪刀中度过。
走出画廊,我悄悄地问Coast先生:他靠什么赚钱呢?Coast先生说,我也不知道。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已经赚够八辈子的钱,到大理来享受生活”的人吗?
他们靠什么养活自己?这个问题,常常会在大理窜出来,然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从复兴路步行街,右拐至洋人街,两侧仅有两三家小杂货店,既没有门庭若市的热闹,又失去了市井烟火的温情,只有紧闭的门扉和索然的小街,令人疑惑。一个姑娘在路边摆了个手工饰品的小摊,隔壁相熟的小卖部店主跟她寒暄“你做得真是好!”姑娘忙不迭地应答“没有没有”。
因为房租上涨,洋人街很多店铺已搬至叶榆路,我们便循着路线去找有名的海盗酒堡。
酒堡左边依次是山麓茶餐厅和大象咖啡馆,几家店铺前都沿街摆了露天的桌椅,这么一来,一溜儿形成了一个休闲的小天地——这才是我们想象中的大理啊,吹着风,沐浴着阳光,就这么在街边坐着喝东西,看看书,说说话,浪费一下午的时光。
旁边一桌坐了一个穿着紧身皮裤,打扮朋克的女大侠,正和她的五六个男性朋友们,纵情地喝酒聊天。那女大侠突然站起,走到酒堡门口,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对梳着脏辫的店主嚷嚷:“我这几个远道而来的贵客,给他们上两杯好酒!这是我的贵客!”说着回到座位边,屁股一撅,把脑袋往两个男人中间一塞,玩起了自拍合照。
我不由地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在大城市里,荷尔蒙无处安放;到了大理,荷尔蒙随处安放。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从外头看来,它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乌托邦,而走进了里面,又随处可见,热闹着的孤独,孤独着的热闹。
# 开咖啡馆的第三代移民
天下着不小的雨,打了一辆车,去往如花在野咖啡馆。
司机在导航目的地处停了下来,因为看不到门牌号,我们也不知道咖啡馆长什么样,我便让Coast先生下车去查看,是否到了正确的地方,咖啡馆是否开着;我留在车上,如果咖啡馆没有开,我们便原车返程。
Coast先生把街边的几家店都去查了个遍,最后跑回来,跟我说,后面绿色那家是如花在野,但是店主说今天店休,旁边几家也都不是咖啡馆。我问:今天店休,那什么时候开门?营业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他被我问得哑口,我便自己下车去问。
那是一家三层的小房子,绿色是一层的墙面颜色,上面两层墙面是白色的,每一层都开了大大的半落地窗。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在门口玩。我想,啊,大概店老板就是要比较粗犷了。我向他打招呼:“您好,请问你们店今天不开门吗?”
他朝半开的玻璃门里面喊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屋内吧台后面站着一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大男孩。原来他才是店主,KK的丈夫!长得这么文艺,简直就像从偶像剧中走出来的!
大概是不忍让我在外面淋雨,他朝我微笑了下,说:“进来吧,进来说。”
我走了进去,不无激动地脱口而出:“您好!我们是专程找过来的,可是不巧,您今天店休的话,那您什么时候开门,我们改天再过来。”
“就今天,我们周一休息。”
“好的,我们今天下午就去沙溪了,真是太不巧了……我是从KK的文章里知道这家店的,KK……是您老婆吧?”
大男孩大方地回答:“是的。”接着说,“那你们进来喝一杯吧,反正我休息也就是整理整理,还是待在咖啡馆里边儿。”
我客气地推托了一下,见他十分热情,便开心地说:“我去把我男朋友叫下来,他还在出租车上。”
我点了一杯拿铁,Coast则点了手冲的云南小粒,微苦。我们坐在吧台上,与店主聊起来。
他从前在北京某大型国企上班,夜晚的应酬加班,让他没什么时间和初生的女儿相处,而北京糟糕的空气又让他觉得希望给女儿换一个环境。
最开始,是妻子KK带着孩子来大理玩一周,一周变成了一个月,而后变成了一年。他在最初一个月每周五飞到昆明,转到大理,周日再返回北京,折腾不已。后来公司帮他转到大理分公司,然而工作性质依旧,他觉得解决不了问题,半年后终于下定决心辞了职。
一年左右的时间在犹疑到底要干嘛,直到两个月前开了这间咖啡店,内心终于安定下来。
“很多人会问我,会不会后悔。我总说,我还刚刚进入这个生活状态,还不知道。”他温和地说。
“没什么好‘后悔’吧?”我接上他的话,“每一种选择,有失,也必定有得。”
他点点头:“你说的对。我相当于是开启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如果还是按照原来的工作继续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会很遗憾错过了孩子最小的那几年的情感培养,这是失去了再也无法弥补和挽回的。”
“其实,这只不过是人在不同阶段,想要的不同的生活状态。”他最后说。
# 前途未卜的民宿主人
大理的新移民,来来去去,上世纪90年代的一些知名艺术家,应该算是最早的一批移民了。那时候来的,是真正的文艺青年,他们来到这里,希望打造下一个香格里拉——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那个隐藏在喜马拉雅山脉中的乌托邦式村庄。
这些第一代移民,甚至第二代怀揣吉普赛式浪漫情怀的文艺青年们,大多数已离开了大理。“我们算是第三代新移民了。”KK的丈夫如是说。
我们的车从双廊镇附近的环海东路经过,飞沙走石,路边一栋一栋被推倒了一半的客栈,露出残破不堪的面貌。洱海在整治,道路在整修,而那些几年前怀揣梦想,刚刚从北上广那些大城市辞职卖房,来到这里开客栈的人们,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被“整”了。
2012年双廊镇的游客是135万人次,2013年是150万,而到了2016年上升到了320万;双廊镇客栈的数量则从2012年的一百多家发展到了2016年的五百多家,而2017年4月起,大多数的客栈都被勒令关停整治,开放时间不确定。大资本的介入,政府政策的出台,令许多怀揣满腔热血、孤注一掷的小业主们,进退两难。
曾经主动逃离北上广的那群人,始料未及,有一天将面临被迫“逃离”大理的命运,前途未卜,后无退路。
“我开了约摸三年的小店,有了一批老主顾,欠款也大致能顺顺当当偿还了,但大楼的业主忽然开口,‘这里要扩建了,你们给我搬出去。’”
在文章的开头,村上春树说的那段话里,这是最后一句。
从来不存在乌托邦。
没人的地方,不甘寂寞。
有人的地方,难负江湖。
也许,我们能做的,是无论在哪里,在何时,依然能够怀揣一份浪漫的心情。毕竟,寻寻觅觅,可能最终还是只能在自己心间寻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