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别离
羊与别离
墨衣的心中羊总是和别离有一些说不明白的联系。
墨衣家的羊和墨衣的关系并非密不可分,但她每天却不得不和她的羊如影随形。
带铃铛的山羊--子善,这名字是墨衣自己取的,但其实,在她看来这羊并非什么善类。
子善怀孕了,每年必是双胞胎。
但子善实在是爱偷吃。尤其新鲜的麦苗。她的嘴擦在地上,割草机一样过去,那一茬的麦苗就矮了半截。
墨衣就追她,子善活奔乱跳,就是不归群。
墨衣一开始追着满地跑,等墨衣累了。她的脾气就暴起来了,她把所有的羊都赶回去。
那么,子善就拖着笨重的身体回来了。
她看一眼守在圈门口的墨衣。她是有种不安的。
可是,她还是傲慢无礼地跨进圈里。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一次傲慢。
墨衣打开门。侧身一让,子善就进去了。
墨衣不紧不慢收拾好鞭子,另一只手拿着木棒,右手用鞭子抽她的腹部,左手用棒打她的头,好让她记住:吃麦苗的惩罚。
子善看到墨衣走过来还靠在墙上歇息。她是一只任性的羊。
墨衣对着她那隆起的腹部抽下去一鞭子,子善似乎受到了刺激的猴子,突然跳起来,越过了墨衣的头顶。墨衣本来就矮小,只有八岁的她,一副发育不全的身子板,实在瘦小得可怜。但子善如果不会这么反应激烈,她也许还有下一次偷麦苗的记录,但没有机会了,越过头顶对于墨衣来说侮辱太严重。
她腹中腾起一股火苗,突然想杀死这只母羊。
她开始跑,不只是用鞭子,计划好的顺序完全打乱了,棒也总打在子善的肚子上,鞭子抽了子善的眼睛。
子善跑了4圈就慢多了,开始慢跑,但墨衣由解气到兴奋,她已然忘记了惩罚的目的。
她透支的身体还疯狂挥舞着棍棒。
她把棒抡开打在子善的肚子上,看到子善前腿已经跪在地上了,后边的右腿被一棒下去彻底失去中心,倒向地面。
棒子打在鼓起的肚子上很有实在感,那种感觉,完全不是打在棉花上空荡荡的,或者打在墙上硬邦邦。而是介乎它们中间的一种钝感,它完全是一种能找到感觉的东西。墨衣边打边想,怀孕的子善真是奇怪,也只有打它才有这种稳当实在的感觉。
母羊已经完全动不了了,只是咩咩咩咩地叫。
墨衣不动声色坚持打完。
母羊的肢体已经摊开了,像落在地上的蝙蝠。
墨衣突然看到子善的肚子下面有血。一股一股地冒泡,眼角也流出来血,一行血流在温暖的羊毛里面开辟道路。
墨衣洗了自己的棒和皮鞭。
再到羊圈,看到的是已经死去的子善和她的两只幼崽。两只基本成型的幼崽。都在血泊里面。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这时候,墨衣突然怕极了。
她才突然有点后悔,因为想必父亲回来一定会鞭笞她。
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后果,父亲将以同样的方式对她,她的脑海出现上次她打羊的局面以及后来的结果。
父亲抄起棍子打断了她一只指头,如果不是奶奶拼死拼活保护,她想打断的也许是脖子而不是指头。父亲那爆红的血眼使她整个浑身颤抖。
她仿佛已经看到父亲提着她的皮鞭和棒走过来。
她害怕极了。想找个地方避身。
上次躲过的车棚被父亲发现过,磨坊也被发现过,而且这些地方一旦发现就无路可逃。而况,父亲本来就怒火中烧,又找她这么久更是火上浇油。
她藏在院墙上的大树顶,终于父亲没有找到她,但是第三天父亲最终找到她以后,用绳子把她吊起来挂在树上抽皮鞭。那也是她实在饿昏了掉下来之后的事。
皮鞭抽坏了,她的身体也坏了,被皮鞭抽过的痕迹上长了指头粗的雪茄,不偏不倚,雪茄又有脓,母亲每天晚上爬在煤油灯下面,用针一点点挑起雪茄给下面洒盐,她坚持认为,盐能消毒。后来,包括墨衣左脸都被彻底毁掉。全是这样的疤痕。好像不小心沾上去的污渍。
她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绝对万无一失,父亲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那么,没有东西吃。装上十五个馒头,墨衣就出发了。她穿过水渠,走过树林和田野,她找到了一个水洞,看上去其深无比。
起初,墨衣只是蹲在洞口,不敢进去,她怕里面有什么怪物,但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她想自己再拖父亲有可能就找过来。
她带着食物,弓着身子钻进水洞里面去了。
水洞实在太深。完全没有任何光明。
她怀疑她要到地狱去。像外婆说的一样,这个世界恐怕只有地狱才会有这么深。
一直走进去,水洞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弯曲的,并且有的地方必须爬上去,抓在手里像是动物皮毛的东西,墨衣不知道是什么,内心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可是不敢停下来,她想藏的越深越好。
有的地方蜘蛛网挂在头发上,用手一抓一大把,一丝丝地扯不断。
墨衣还是爬着。
没有停,最后她不知道自己爬到哪里了。还能不能原路返回,一开始感觉已经很远了,可是,后来又继续爬,她怕被父亲找到。她知道,找到了一定会和子善有一样的后果。
逃跑说明至少还活着。她害怕面对死去。
她虽然还小可是尽量周密的布置了自己的行踪。
爬过去的地方用树叶枯枝重新盖住,再说了,自己爬进去的小洞,有的地方这么小,只有她这样的身形才容得下。
她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
她累了,沉沉睡去。
墨衣的父亲节杨。
节杨很爱自己的羊,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他很爱他的女儿,就像爱他的羊一样。他妻子早逝,终日都是喂养一些羊,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在侍弄他的羊。
替它们剪毛或者剃绒。
节杨为了自己的羊愿意花费一切精力。
他从不会为自己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儿墨衣剪头发,但他会每月给自己的羊剪毛。
“毛太多,他们烦躁。”
他对自己的羊很体贴,不光超过对女儿的体贴,简直无人能及。
父亲节杨最喜欢的羊就是那种可以生双胞胎的山羊。
它们一次就可以生两只小羊。
而这些小羊长大如果是母羊又可以生两只。
节杨最懂他的羊。
会给他们接生,他为了羊儿能顺产学习了最专业的接生技术。
马上子善要生产了。
可是,节杨发现子善死了!节杨十分吃惊。
子善是他最喜爱的母羊。为此,他常常特殊服务他的母羊,给她吃土豆片,炒热的燕麦和豆子。总之,他确定子善喜欢的都会带给她。
没想到墨衣这个小杂种弄死了我的羊。
整整一个下午,节杨竟然没有找到墨衣。他的火气不知不觉下去了。没有那么大的温度,他就开始有点担心小女儿。
墨衣从小没有母亲,喝羊奶长大。直到现在,他都认为,羊儿就是女儿的救命稻草人。
墨衣这个孩子脾气太怪。
总是对他的羊怀有敌意。乘他不在就打他的羊儿们。
节杨觉得自己上次已经狠狠教训了墨衣,他认为这小丫头,从她当时的表现来看。她绝不会再犯了。
可他没有料到,她竟然活活打死了他的羊。
无论如何,找到女儿,这次找到她一定给她颜色看看,让她永远记住:不能动羊一根指头。
至于墨衣藏身的地方。节杨闭上眼睛,一一过目。
磨坊、墙上的席子卷、春树顶端、枯井底、地窖……可是,节杨一个个找遍也没有见到墨衣。他大声喊着墨衣的名字。
找到第三天,他有点焦急有点厌烦。他发誓找到她让她尝尝厉害。可是他又隐隐担心再也找不到这个小女儿。
没有找到。
节杨发动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找。
他们像巡逻兵散在山坳上,被野狼追散的驼队一样。慢悠悠却心里焦虑不安地到处搜索着。
没有任何结果。即使死过人的废弃村庄里面的炕,也被他们翻过。就是没有见到那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墨衣。
“衣衣!衣衣啊,你在哪里?”
南桥村的人双手捧在一起组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
藏在洞中的墨衣似乎也听到过他们呼喊的声音。
但这声音对她来说无异于催命鬼的手,她只顾往后缩。
怕被拉到。哪怕那些人进洞,她也不打算出声,她想自己藏这么深,这么小的洞,他们进来了也不可能找得到。
所以,墨衣开始安心裹着羊棉袄睡觉。
“回去喽!要下雨了”一阵乱锣的敲打,大家又聚齐了。各自回家。
倾盆大雨莎莎莎下起来。
人们在雨中闷闷往回走。
大雨一下就是一天一夜。雨水给水洼灌满了水,出山的羊儿掉进水洼就会被淹死。
南桥村的人们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们都惦记着那个尚未找到的小女孩。
她叫墨衣。
她小小的身影一闪一闪走过山顶,隐没在羊群里,有的山羊都比她高。可是,她每天管理着这么多的羊。
她有时候会打着口哨,嘴里唱着不知谁教给她的曲子。和她的羊群一同经过谁家的门前。
可这个孩子,不知道在哪里,这么大的雨啊!
突然有人想到了水洞,他狂呼着水洞!水洞,她一定藏在水洞里啊!
于是,在大雨迷蒙的下午,大家开始发动寻找。
节杨得知墨衣藏在水洞自己感到很不安!内心升腾起的不安很快分解了这么多天的恼怒。
他跟着巡逻队一起找,人们发现这次节杨的喊声最大,甚至带着一阵阵的声嘶力竭。
湿透了身体的节杨甚至在雨中奔走呼号。
他已经接近奔溃。
墨衣在水洞中腾了腾身,发现下面有点湿。
用手一摸,发现到处都是水,一阵一阵的水波涌进来。
她起来用手摸到自己剩下的几个馒头,它们都成了棉花糖一样的东西。
墨衣感觉洞中太湿,到处都是水和泥,头顶也不断掉下来泥巴。
洞中不宜久留,看来。
墨衣收拾好衣服和馒头,她准备出去,因为很快自己就已经是泡在水里的土豆粉了,全身一片湿透。
从小洞里面出来,黑暗中墨衣摸索着超前走。这半截都是水,她按着原来的路往出走,可是,走到第一个洞的交叉口,她已经忘记了原来的路是左手还是右手,那天进洞时只顾往深走,竟然完全无意于记住那路。以至于现在根本找不到那一条可以通往出口。
就这样,浑身冰冷的墨衣,在洞里用手摸着前进。
她开始发冷。脸上都粘了泥,湿湿软软的泥和冰凉的水。
走到一处时,墨衣的脚万出去,她立刻发现自己前面是一个很深的水坑,可是已经来不及收回,身体本能后仰,情急中用手去抓墙壁,可是常年阴暗不见阳光的墙壁上没有任何附着物。即使一根稻草也可以救墨衣。
墨衣划入了水中,她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去思考。就用尽一切力气挥动手臂和腿。嘴里刚喊出“救”字,泥水立刻涌进她的口中。她完全处于惊慌失措中,或者已经找不到词语形容她的恐惧。她用脚踢,希望踩在坑底,找到支点站立。可是,没有用,腿脚根本无法垂直,而是斜着飘起来,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蹬在水里没有力气。
墨衣感到自己好累。好想回到地面吐一口气。她最后想起的是父亲血红的眼。
南桥村的人已经回到家中。下雨天的水洞根本不敢进入。指不定一会儿自己的尸体就被谁在下游的河滩找到。
半个月以后,南桥镇下游河滩发现一具童尸,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杨去认领,果然是墨衣,一同被发现的还有紧紧捏在她手中的塑料口袋。里面是馒头,被泥水泡散开的一些馒头。
节杨跪在墨衣的尸体旁痛打自己的额头。左右用手捏成拳头一阵狂乱的晃动。
他脸色发黄。他说是他杀死了女儿衣衣,是羊杀死了女儿。是羊夺走了女儿的命。
节杨每天都守护羊群,埋葬女儿以后,他每天都不喜欢和其他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带着羊群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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