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静安西餐厅里放着《Kiss the rain》，是父亲最喜欢的钢琴曲之一。他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家里收藏了不少碟片，没事的时候他就会放出来一张，受他的影响，我也更喜欢古典音乐而非流行乐。这家西餐厅也是他喜欢的地方之一，这里有非常地道的牛排，父亲说这里的味道跟他在法国的时候吃过的一模一样。他曾经在法国留学三年，对那里了如指掌，经常跟我讲巴黎的情形。
【以后小渊长大了，我带你去法国玩吧。】他曾经这么说过。
那个时候我一直期待着自己能够长大。
“西冷牛排七成熟。”我说。
服务员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这家店我也来过，确实很不错。”韩奇说。
“是谁带你来的？”
“我爸爸。”
“嗯，以前也是我爸爸带我来的。”
韩奇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后悔自己提起的这个话题。
“没关系，”我说，“你应该听说过他的事吧？”
“嗯，我听别人提起过。”
“他们应该说的很难听。不过在我眼里，他一直都很好。”我说。
“嗯。大部分人会以表面的东西来看待陌生的人，他们通常会给很多人贴上标签，比如好学生和坏学生，但其实人没有那么单面，好学生不一定就是个很好的人，坏学生也不一定就坏到哪里去。我相信你爸爸也是一样。”
“你会相信他是个好人吗？”
“我觉得从他的选择就会看出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坏人不会自杀。”
我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们总是告诉我父亲是一个多么多么坏的人，告诉我他有多么阴险。而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上说，他不是一个坏人。尽管这种说法非常幼稚，但是我依旧感谢他，同时为自己曾经对父亲的误会而感到羞愧。
“不好意思，我就是说出我想说的话，你不要介意啊。”他以为我不高兴，连忙说道。
“我没有不高兴，我很高兴你会这么说。”我抬起了头。
我不愿去嫉妒韩奇，但是此刻我还是深深地嫉妒了他。我忽然意识到，他的优秀并不是来自于能力的高低，而是来自于他内心的单纯，来自于对自己相信的事从不怀疑也从不畏惧的态度，我想，如果是他遇到我这样的事，可能很快就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吧。
如果我们在另一种坏境下认识，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真是可惜。
“对了，你之前说校长对杨老师施加压力，但我看他还是很轻松的样子啊。”我转移了话题。
“因为有人保他。”他似乎有些不屑。
“谁啊？”
“我也不知道，”他皱皱眉，“本来我妈还想要帮他，毕竟我爸还是认识学校里的一些人的，但他好像很自信自己不会有事，到后来就果然没事。”
“原来杨老师也是有后台的啊，他看起来也确实挺有钱的。”
“怎么可能？他家是农村的，父母就是普通的农民，根本没什么钱。我听我妈说，他以前学习一般，好不容易考上一个普通大学，毕业之后也没找到什么好工作，工资挺低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了些钱，买了辆车，还进了我们学校，我妈也觉得挺诧异的。”
“什么时候突然有钱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大概就是去年年初。”他说。
去年年初？父亲自杀是在5月份，而杨毅入校是在6月份，那么就是说从去年年初其实他们就已经在策划这些事情了吗？我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父亲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韩奇说。
“怎么说？”
“他爸爸在他高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他妈妈就得了抑郁症，现在住在疗养院里。之前他的工作不好，有时候连房租都付不起，甚至在火车站里过过夜。那时候确实挺惨的。”
“那你家人没有帮过他吗？”
韩奇摇摇头，“其实以前我们并不是很熟，虽然他是我妈的表弟，但是他们之间亲戚隔得远，他也很少主动上门求助，关于他的事情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也是后来他进了这里的学校之后才熟悉起来的。”
“也就是说他找这个工作的时候根本没有借助你家的力量？”
“没有。”
“那他怎么会进去的？”
“他说有朋友帮他，但是又不肯说这个朋友是谁。”
“这么神秘。”
“是啊，有时候我妈都怀疑他是不是交上了些不太好的人，不过他也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不过我有时候挺烦他的。”
“烦他什么？”
“可能是因为他吃过苦，所以总是说他以前多么多么辛苦，而我是多么多么幸运能有这样好的家庭，所以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之类的，真让人烦透了。”
他抱怨的样子就像个普通的中学生。我笑了起来。
“你昨天说的那件事我也知道。”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居然是我的叔叔沈辣！而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女人，她身材高挑苗条，长得很美，脸上化着淡妆，嘴唇涂得鲜红，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却穿着长长的黑裙，披着一件咖啡色大衣。
卧槽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连忙低下头，幸好服务员挡住了我，沈辣并没有发现我，带着女人坐在了斜对面的角落里，我们之间隔着一架钢琴，遮挡了视线。
“怎么了？”韩奇发现了我的异状，问道。
“我叔叔。”我低声说。
“在哪儿？”
我朝那边指了指，他回头看了看，又回过头来说：“你不去打个招呼吗？”
我连忙摇摇头，“我躲他还来不及。”
“为什么？”
“因为他很坏。”
韩奇愣了愣，显然不明白。
“以前我有个婶婶，”我解释道，“是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可能是瞎了眼，不顾家人的反对非要嫁给我叔叔，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但是在结婚两年之后她发现我叔叔对她一点都不好，她生病的时候，他不仅不照顾她，甚至还杯水都不愿给她倒。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最后她终于彻底灰心失意，和他离婚了。据说现在过得挺好，已经有个三岁大的小孩了。”
“你叔叔这么差劲？”
“他差劲的地方可多了。”我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讨厌小孩子，也很讨厌我，小时候我经常被他骂，还被他扇过耳光，他就是那种特别自恋而且惹人烦的人。”
“这么夸张。他是你叔叔吗？”
“我也这么怀疑过。”我耸耸肩，“所以一定不能被他看见，不然又该教训我了。”
“我明白。”他递给我一个明了的眼神，声音也放低了。
牛排端了上来，我们早已饿的咕咕叫的胃立刻激动了起来。正吃着，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似乎有些激动，声音尖细。
“你应该很清楚。”这是沈辣那平缓的欠揍的声音。
“我不清楚，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分手？”女人继续激动地问。
“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我腻了。”
“你！”
突然响起杯子的撞击声，接着，那女人站起身快步离开了西餐厅，过了一会儿，沈辣也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慢慢也走了出去。
“哇，”韩奇看着他说，“我现在明白你说的话了。”
“对吧。”我说。
又一个被叔叔甩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