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将落|卫风·氓

《卫风·氓》是《诗经》中比较长的叙事诗,但读起来并不觉得长,都因为裁剪得非常得体,需要细节的地方很传神,冗余的部分则全都删去。钱钟书《管锥编》中对其大加赞赏,认为它的叙事朴实自然,没有为了戏剧性而节外生枝:

然文字之妙有波澜,读之只觉是人事之应有曲折;后来如唐人传奇中元稹《会真记》崔莺莺大数张生一节、沈既济《任氏传》中任氏长叹息一节,差堪共语。皆异于故作波折,滥弄狡狯,徒成“鼓噪”者也。

“人事之应有曲折”自有生活的一段分量,和生情造意的文字天上地下。

桑之将落|卫风·氓_第1张图片

我最喜欢的,是诗中写物的两句: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绵密的叙事文字中,这样闲闲两笔,真的是意蕴无穷。王夫之《姜斋诗话》里有一个点评:

苏子瞻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体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当“沃若”,固也。然得物态,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有蕡其实”,乃穷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则液流稚结,花不荣,叶不盛,实不蕃。

“沃若”,王先谦训为“肥美”或“草木得灌溉则肥盛为美”。朱子解为“润泽貌”,较接近今人用语习惯。苏轼认为这两句极好,船山认为这两句只浮在“物态”上,“未得物理”。船山举“得物理”的例子,是“桃之夭夭”,大概是说桃花荣艳可以预见到果实繁多,这个物象和“宜其室家”的诗意很贴合。

因为船山总是批评苏轼,觉得他未免太苛,“桑之未落”两句未必没有物理。桑叶从“沃若”到“黄陨”,生命从润泽到枯萎,生活也从欢愉到怨悔——这未尝不是物理。生生是物理,枯槁自然也是物理。朱子所以说:“万物生长,是天地无心时;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时。”

《易林》中《履之噬嗑》、《泰之无妄》、《剥之震》、《小过之复》俱引此诗,彼此文字小有差异,大致如此:

桑之将落,殒其黄叶。失势倾侧,而无所立。

此诗写桑叶将落未落,而人无所依凭,情节上正好补《氓》中间一段。但以《氓》诗之势而言,则不能加。船山所谓“势者,意中之神理”,“咫尺有万里之势”,形容诗意连贯间不容发。

《氓》诗以头两章写年轻时私定之经过与欢愉,第三章“桑之未落”语势急转感叹世情:“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第四章“桑之落矣”倾吐怨悔之词,继之以五、六两章对辛苦劳作和炎凉事态的描写。转折极干净,最后的铺排极从容,像煞了人生:时光极短,感慨极长。


(插图来自日本江户时代的儒学者细井徇,细井东阳所绘:《诗经名物图解》)

你可能感兴趣的:(桑之将落|卫风·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