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游离的那一瞬，他忽地笑了——笑很多人，包括他自己。
他从突然倒地的肉身上腾空而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有时用力过猛，会狠狠地冲撞到坚硬的天花板。不过他不感觉到疼，他只是好笑自己一时还无法控制飘飞的速度和方向而已。
他已经绕着大会议厅飞了好几圈了。他居高临下，看热闹一般笑嘻嘻地审视着下边慌乱的人群，也审视着刚刚还在唾星四溅地发表着就职演说而此时却像一截枯死的树干似的直挺挺地躺倒在地的肉身。
“吴局长！吴局长！”先是林副局长冲向了讲台。第二个冲上来的是刘副局长。
他觉得应该是刘副局长第一个冲上来才对。因为，刘副局长原本只是一个科长，是自己高升局长以后他才得以填了自己留下的空缺，摇身一变成了刘副局长——他不是应该感激自己更关心自己的吗？不过转念一想，他又笑了——刘副局长未必会感激自己。因为，如果是林副局长高升为局长，他“刘科长”也照样会成为刘副局长的。想到此处，他忍不住笑得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是的是的，现在的他，可是冰雪聪明，谁也别想糊弄他！
此时，只要他愿意，他的眼前就会像回放电视节目一样：他可以随意调台，随意反复播放。反正就是，他想看哪一段，哪一段就会立刻出现在眼前。
就像现在，他只是一转念，昨天晚上的情景就立刻闪现在眼前了：他已经躺下了，却又忍不住起身打开了电脑。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已经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星期的就职演说。以他高中的文化水平，能混到局长的位置，实属不易。妻子见他写就职演说艰难，便劝他说：“人家领导发言，都是手下人准备讲话稿，哪像你这么费劲？不如就让办公室的小李给你写写算了！”他对妻子的话很不以为然。他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凡事不经过自己的手，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就职演说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让别人代劳？何况，小刘不过是一个小职员，哪里能够站在领导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年龄不饶人啊！紧贴天花板，他不由得感叹道。他现在看清楚了，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到他的脸上，他的脸上皱纹纵横，面容憔悴、疲倦。第一次，他为自己感到了悲哀。是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睡相竟是如此的苍老而疲惫。难道每天早上在镜子中看到的那个容光焕发的自己竟是一个幻象吗？他习惯性地抬手抹了把脸——空的，他什么也没有摸着。他又笑了——他再也不会流泪了。他想到以前自己总不时地背着人抹泪，便由不得笑得前仰后合的，在天花板上连打了好几个滚。
他飘离了天花板，越过混乱的人头，跳到了自己的肉身上。林副局长正蹲跪在他的头边，焦急地吩咐同样蹲跪在他头边的刘副局长：“快打120！快打120！吴局长有高血压，会不会是脑出血？”
“快打120！快打120！”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的人混乱地喊着。
被这么多人关爱，他十分感动。他尤其感动林副局长表现出来的真情。一个多月前，他和林副局长竞争正局长的位置，他还曾“无意”中透露过有关林副局长的种种负面新闻。他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因为他也仿佛听到了一些有关自己的隐私在局里悄然传播的消息。竞争嘛，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就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可是现在看来，林副局长对自己还是很够意思的。他真是后悔自己说了林副局长那么多的坏话。要是时间能够倒流——真的，要是时间能够倒流，他会自动退出对局长位置的竞争吗？哈哈，哈哈！他笑得有点凄惨。他想到了年轻的妻子，想到了年幼的儿子，还有年迈的母亲，他也想到了自己疲惫瘫软的睡态……
救护车来了。他的肉身被七手八脚地抬到了救护车上。他轻轻一跃，就跟进了救护车。他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肉身上，想要和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有这么多人的真情呼唤，他很想回到自己那副已经在岁月的磨蚀中无奈苍老的皮囊之中。可是，几番努力，他都失败了。他唤不醒那个已经无知无觉的肉身。他懊丧地蹲坐在自己的肉身上，无限同情地抬头望向紧挨着他的肉身坐着的林副局长。他无法安慰林副局长因失去自己而产生的哀伤。
不对不对！他突然惊讶地发现，林副局长悲戚焦急的皱纹下，正隐藏着一丝诡秘的微笑。这一发现使他一下子从自己的肉身上跳开了。怎么会？怎么会？！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两张脸？那道道皱纹明明是组合出了悲戚和焦虑的面容，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另一张脸，一张幸灾乐祸的、得意的笑脸。
他由惊讶而转为愤怒。他跳上前去，抬脚狠狠地踢了上去。他的脚穿过林副局长那张——不，他的脚是穿过那两张交错变幻的脸，直接踢到车顶上去了。林副局长依然闭目摆出一副悲伤过度的嘴脸，依靠在车厢上，一动不动。他从天花板上弹跳回来，正好跳上了林副局长那个红红的酒糟鼻子。他发狠地在林副局长的鼻子上踩跳了几十下，林副局长居然没有任何发现！他得意地笑了，笑得浑身发抖。
他突然停止了大笑。他分明听到林副局长正鄙夷而得意地向他的肉身冷笑道：“哈哈，吴老兄啊，你争来争去争到了什么？哼，没这命还非要争强好胜！现在可好了，有本事你起来继续和我争啊？” 林副局长从眯着的眼缝里向他的肉身投出轻蔑的一瞥。
他气得嗷嗷乱叫，却没有人能听得到。他的肉身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躺在车厢内，任由林副局长冷笑着轻蔑地盯视。
吴局长突发脑出血，抢救无效死亡。林副局长变成了林局长。同时，那个刚提上来的陈科长摇身一变，成了陈副局长。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偶尔有人会想起吴局长，大家便很随意地笑着感叹道：“人的命啊，天注定……争也白争！”
一年，两年，三年……再也没有人记起，在这个大院的会议室的讲台上，曾经倒下过一个正在发表就职演说的吴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