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里海

卡尔里海_第1张图片

溪城四面环山,钢铁厂占据了半壁江山,距离最近的海域渤海,高铁要跑一个小时。但溪城就是有一个卡尔里海,海上还有一个孤岛,岛上是用钢厂里弃用的废料铸成的一个个坟墓。这是作家鬼金告诉我的,卡尔里海,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他去过,他和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时段乘船或者乘车抵达。那些女人都逆来顺受,一点儿都不怀疑卡尔里海的真实存在。鬼金的女人,或者说鬼金笔下的女人都是勇敢开放的,和我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他们会在去往卡尔里海的船上和车里做爱,也会在岛上锈味横生的坟冢间徘徊,放下鲜花并且留下眼泪。我可以想象出女人无由的突然悲伤,眼眶渐渐湿润的样子,也可以看见卡尔里海在那一刻雾气升腾,淡紫色的,青蓝色的水汽弥漫在海面。

“带我去看看吧。”我和鬼金说。

“几年前,一个和你同样年轻的人找到我,他执意要去,我那会儿也刚刚发现卡尔里海,有一丝炫耀,也希望分享。”鬼金说,他蜷缩在沙发里,四下被书围困着。

“你带他去了。”我有些赌气似的掐灭了烟头,点燃了另外一支。

“我只带女人去。”

“然后呢?”

“那个小子打算出海那天,溪城下了很大的雨,山都被浇裂了,巨石一块块的从山顶滑落下来,他打电话来,说原本答应陪她一同前往的女人告诉她,没有卡尔里海,小船最终会被山石掩埋,说我骗了他。”我能明显的感到他的惋惜,他的目光躲避着我,望着不远处墙上挂着的油画。

那就是卡尔里海,和我见过的所有海都不一样。在春天,卡尔里海是绿色的,苔藓一般扣在地表上,孤岛上栖息着五颜六色的海鸟,到了秋天,卡尔里海就变成紫色,接触海岛的部分泛着幽蓝的荧光,海鸟也不见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钢铁丛林,很赛博朋克。

“他宁肯相信一个女人,也不相信你。”虽然他大我十几岁,但并不影响我嘲笑他,虽然他去过卡尔里海,而我没去过。

鬼金不置可否,仍旧盯着墙上那副画,说:“你也应该相信你的女人,而不是我。”

他不肯带我去。下楼以后,我对孤坐在车里等待结果的宁哥说。宁哥是我妻子,她喜欢我叫她宁哥,她说这样在感情里,自己会显得更加强大和主动。

“那你就自己去。”宁哥说。

“你真的相信么?我是说,溪城的卡尔里海。你来到溪城的时间也不短了,溪城有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么?就只有你那条几近干涸的太子河,从东留到西,从我的家乡到你的家乡,注入浑河最终流向渤海。”

宁哥好像没有在听我说,坐在副驾驶上自言自语,卡尔里海,卡尔里海,一定有的,卡尔里海链接溪城的那一段海岸线,没有沙滩,四下都是礁石,风平浪静,海浪轻抚着礁石,也没有海洋生物,海水干净彻亮,海上升起明月,满眼装不下的银河。

车辆怠速,我却被她感染:“岛上呢?”

“岛上是坟墓,常年枯萎凋零却从不谢落的鲜花,疯了似的野蛮生长着,没人管,守墓人也不在意,也不收拾。有人跨过山海来到岛上,就凭自己的喜好拧下一朵朵蔫花干草,用溪城晚报胡乱的扎起来,就能在无名的钢铁墓碑前哭诉几个小时。”说道这里,宁哥热泪盈眶,好像哭诉的人和被哭诉的人都是她自己。

“他说,我应该相信你,而不是他。”我把鬼金的话复述给宁哥。

“卡尔里海,必须存在,如果它不存在,我们就跟眼前的太子河一样,平躺在两座城市之间,最终汇入大海。”

鬼金让我相信的我的女人,而我的女人相信卡尔里海。并且要求我,即刻启程,哪怕一秒钟都不能耽搁。

汽车驶向高速,奔向卡尔离开可能藏匿的位置。路面上分割快慢车道的虚线我的裆下一段一段的消失,又出现在后视镜中,好像某种射线射进了我的身体里,过滤洗礼后,再度换发生机,冲向下一辆车。莫名的疼痛感从胯下,延伸到小腹,而后是胸口,脖颈和眼睛。我的眼睛如同两枚导弹迸发着火焰,看向哪里,哪里就硝烟弥漫,哪里就被夷为平地。

宁哥发现我的异样,把手插进安全带和身体中间的缝隙里,使我重新和她取得肉体上的联系。

“找不到,你会怪我么?”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

“不怪,那不是最糟糕的结果。”宁哥说,“最糟糕的事情是,卡尔里海明明就在那里,而你的女人误导了你。”

“最糟糕的是,我找到了卡尔里海,可是没有能力过去,踏上那座岛。”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就想我对你一样。”宁哥对我总是有些盲目崇拜。

在服务区的时候,我们捡到了一只猫,它说自己叫枪枪。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宁哥从无人值守的超市里,偷出一根火腿。

“找我女朋友。”枪枪饿坏了,一边吃一边说:“喜力,总是画着重重的眼线,喜欢和不同的猫甚至人类在一起。”

我扶着车门大笑,宁哥和猫一起回头看我,我被注视的有些尴尬,只好解释说:“它喜欢和别人在一起,怎么会成为你的女朋友,你是在追她吧!”

猫咪胡须两侧的毛红了:“随你怎么说。”

“你知道她去哪了么?”宁哥又拧开水给它。

“卡尔里海,她说那片海里并没有鱼,但她却喜欢。她喜欢那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她。”枪枪说。

“上车吧,我们也去卡尔里海。”

我开的很快,猫在后座上不住的呕吐,从他的表情里看得出来,他有些后悔上了我们的车。车子虽然开的快,却狭小憋仄,远不如奔驰在天地间逍遥自在。况且,仅仅是快,并不能到达卡尔里海。

在我的记忆里,我养过两只猫。第一只是叫小花的大花猫,那是我父亲从窗外一把抓住的,我那会儿还小,靠在床边看呀看,窗外二维的世界,因为一只花色艳丽的猫变成三维了。屋里屋外的两个世界,被迫链接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对窗外的世界吸引,我抚摸着小花,原来窗外是毛绒绒的,暖洋洋的样子。

另一只猫,叫大咪。它是自己来的,最后也自己走了。我在外地胡混了几年,身无分文的回到溪城,每天坐在母亲开的麻将馆里,替顾客煮方便面,切西瓜,买雪糕。大咪就趴在不远处看着我,眼神有些嘲讽和奚落。我没有再去碰那只猫一下,我知道,暖暖的,毛绒绒的,蹭在身上刺刺挠挠,和外面世界的女人一样,三维又具体,可我已经泄了气。

我回忆着小花和大咪,说道动情之处,还挤出了几滴眼泪,我希望这只新来的猫能够感同身受,说点儿什么。

“他睡了,他太累了。”宁哥打断我说,“愿意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听。”

“不说了,这些心酸的故事,都留到卡尔里海再说,到了那里,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我们不再为生活发愁,望着海面,忆苦思甜。”

宁哥沉默着,枪枪沉默着,我也沉默着,只有车还在拼命向前,我松开油门,车并不减速,反倒更加迅猛推着我们的背,向前,向前。

在半路上,我们就追上了喜力,很显然,猫跑的没有车快。喜力身边围着五只猫和两个人,宁哥从后备箱里拿出了铁棍,奋力的驱逐他们,我趁其不备,一把将喜力夺了回来。

“别那样扯她,她会疼。”枪枪说。

“我老婆帮你抢老婆,我还心疼呢。”我不满的把喜力向后座一丢,那里乱做一团,屎尿混在一起,骚臭形成了一个气味漩涡,左右徘徊。

“他们团聚了,到了卡尔里海,我们就有很多小猫了,大猫生小猫,小猫长大再生小猫,很快,我们就能占领孤岛。”宁哥憧憬着未来,她的胳膊流淌着鲜血,却并不理会伤口。

喜力一下窜到了前面的座位,轻轻的舔舐着宁哥的伤口,枪枪宠溺的眼神在我身边越过,我轻声跟他说:“你真肉麻,恶心。”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宁哥娇嗔。

“听了,到时候,咱们也生娃,娃生娃,娃娃生娃娃。每天我从海上回来,推门就问你,娃呢!”

我说。

这下宁哥乐了,快走快走,目的地,卡尔里海!

鬼金说,去卡尔里海的路上,有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你这个时候去,农民们恰好在割麦子,成片的麦田倒下,在田野里留下大小不一的方格子,走近麦子去看,像个黄金囚牢,要是远远的瞧,操,蒙德里安!

我没有看见囚牢,也没看见蒙德里安,倒是被金灿灿的麦子晃的张不开眼。不仅仅是麦子,那些田地里的农民都镶着金边,金灿灿的镰刀随意的扔在一旁,抽着烟吐着金粉,蹲在一起聊天。

我指给宁哥:“老婆,你看像什么?”

后座的喜力踩着枪枪的背脊也望向麦田。

“一尊一尊菩萨在辩经。”宁哥想也不想的说。

“辩的什么经?”我问。

宁哥和喜力一起摇摇头。

枪枪托着女朋友,艰难的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字:“妙法莲华经。”

喜力双腿一滑,从枪枪的背上跌落下来。我和宁哥也感到大为吃惊,一只猫会说话,还懂佛经,这太不可思议了。

枪枪一反常态的没有去扶起喜力,双腿盘坐,双手合十:有一导师聪慧明达,善知险道通塞之相,将导众人过险难恶道怖畏之处至珍宝处。人众半路懈退,导师以方便力,于险道中化一城,告众人言:“汝等勿怖,莫得退还,今此大城,可于中止随意所作。”

于是疲极之众心大欢喜,遂入化城,生已度想、安隐想。这时导师知众人既得止息无复疲倦,即灭化城,语众人言:“汝等去来,宝处在近,向者大城我所化作为止息耳。”

于是率领大众继续前进。

“怎么讲?”

“我是个只会背书的呆猫,我不懂。”

宁哥比我更早的开悟:“卡尔里海,是化城,还是最终目的地,这是我们到达以后才需要去想的问题,现在我们不能退却,终点就在眼前,人和猫都不准给我打退堂鼓。”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驶出了高速。在丛林里百转千回,远处的村庄才在半空中显现。柴火和炊烟,让我想起了溪城的钢铁厂,缠绵半个城市的烟柱,划分了厂区和城区的界限。宁哥让我停车,她拿出手机,对准夕阳里的村落拍了两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并配文:卡尔里海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和我们预想的一样,这里没有人知道卡尔里海,他们知道卡夫卡,卡尔维诺,卡夫,甚至有孩子喊出了卡瓦拉桥,唯独没有人知道卡尔里海。

“哈哈哈,你问他们不是等于白问么?快到了,我去的每一次,路过的村庄都不一样,显然这个村庄更懂文学和艺术。”电话那头的鬼金安慰我说。

“还有多远?”我问。

“有时候很近,除了村子就能感受到海风和海腥味,有时候很远,九曲十八弯,上山又下山,又来到下一个村子。”

“看造化?”我问。

“看信念。”鬼金说。

“我的信念坚定不移,坚不可摧......”

“别吹牛逼了,真如你说的那样,你已然在岛上了。”

我们没有借宿农户,因为两只猫怕狗,这些人家家户户都养了狗。

宁哥把她的风衣披在我的身上,她盖着两只猫,这是我们第一次露营,我看着头顶的星星和她说:“老婆,跟着我你辛苦了,想不想家?”

“你在哪,那就是家。”

“卡尔里海,卡尔里海,卡尔里海,卡尔里海......”

一直鹦鹉站在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喊着,虽然他发音沙哑生硬,可我们还是真切的听见了卡尔里海。

最先雀跃的是喜力,她三步两步就爬上树枝,和鹦鹉并排乖巧的站着。

“你上去看看,枪枪,是不是看见了卡尔里海。”我怂恿会说的话的枪枪。

“我不会爬树。”他有些为难。

“猫都会爬树,你怎么不会?”

“我会说话,他们会么?”

宁哥拉了拉正要发作的我:“他说的有道理。”

“那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高处看见了卡尔里海?”我有些抓狂,好像眼睛锁定了卡尔里海,它就可以随时抵达一样。

喵喵~枪枪叫了两声,喜力回应了两声,喵喵~

叫声戛然而止,枪枪抖了抖身上的毛,像闪电一样飞奔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比他瘦弱许多,但更加灵活的喜力。

“卡尔里海,快来,卡尔里海!”枪枪边跑边喊。

我有些发愣:“他怎么看见的?”

宁哥已经追随这两只猫跑了出去,笑着朝天上喊:“他会说人话,也懂猫语!你是傻了吧!”

宁哥的声音伴随着海风铺面而来,海风是腥的,暖的,闻上去很熟悉,我一定在某一个大段的时间内,每天都闻着,可是我不确定是人生的哪个阶段,但至少我敢肯定,卡尔里海在那会儿据我咫尺之遥,而我却错过了他好多好多年。

猫疯跑着,宁哥旋转这身体,似玩闹似追逐,目之能及随着他们的远去越来越清晰,山间的小路不在曲折了,远处笔直的板油马路泛着光冒着热气扭曲,更远一些,是彩色的礁石,形状各异,炫目动人,更远处,雾气昭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蓝。

“卡尔里海,卡尔里海,卡尔里海!”鹦鹉还在叫着,重复着,不厌其烦的叫着。

我的眼泪却突然涌了出来,说不清是激动的,还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你可能感兴趣的:(卡尔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