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天
@张竣誉的劝退与转行:没有什么是普适的一文,应该是最近看过的劝退良心作里面整理的最为清晰的一文,看完之后我终于想要写点什么了。写这些东西完全是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消灭科研传销的大道上来,拯救那些误入此行的青年学生。
目前惨状:美帝海归phd,第一份工在小城市,年薪20W,干了六个月,昨天裸辞(请注意是昨天,而我是2009级的)。准备淡定啃老一段时间,自学计算机。实话说,没有知乎,我得继续在这行业里荒废个几年。要特别感谢 @半途叙说@弗兰克扬@到处挖坑蒋玉成 ,是他们启蒙了我,当然后面我几乎把知乎所有的关于四大天坑转行,特别是材料转行方面的文章都看了个遍。其中的mechanism几乎没什么好写的了,但是我希望可以补充一些细节,特别是我这一路在收到了无数次外在的,内在的红灯警告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因为和那些设置这些坑的人,曾经的我还是太年轻了。
因为过去的经历细节太多了,就打算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当然所有的文章我都会存备份,然后同步上传到了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我非常认为未来科研传销头目认为大事不妙的时候可能会采取舆论封杀等一系列措施,知乎这平台必须做不了主啊。有什么情况发生的话,我一定会坚决抗争到底的,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真的,最多“被消失”不是嘛,呵呵。反正当初,我也根本就不想被生下来。So what?
以下为正文。
与 @张竣誉 几乎一模一样,我高二开始就对计算机编程感兴趣,那时候还一个人坐长途汽车跑到上海书城买了一本21天精通C++,在寒暑假撸完了。那可是在2008年,我周围的那些如今在BAT任职的码农朋友还在准备攒钱买PSP呢。现在再一比,用@徐国曦的话来说就是,明明我先来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很快高三就到来了,高考崩了。当然我会另起一篇写一些细节,就叫《江苏教育和高考的专题研究》。高重点线46分(清北要高90多分),轮到写志愿了,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爸爸开了一个文印店和一个小印刷厂,他也是最早的一批接触计算机的人,从386,486,586开始到奔腾xp系列,他平时因为和同行的那些做广告设计的,修电脑的,卖盗版计算机软件的人很熟,所以开始植入了一个思想,就是学计算机专业只会变成那些修电脑的或者类似的存在。而且的确,有人已经提到了,50,60年代的人会对新兴的计算机行业产生厌恶,认为是泡沫,离经叛道,迟早药丸。而对于传统的制造业无比的推崇,不仅仅是因为实业兴邦的光环,而是深深的收到了历史进程的影响。我最近又学了一个词叫做文革余孽,这并不是说父辈的那些人是余孽,而是他们被余孽所深深的影响了,而产生了对于变革的恐惧。所以我爸是断然不可能建议我去选任何和计算机有关的专业的。但是其实,如果我坚持要选的话,他也不可能拦着我。因为我自己也看不清,如果选了计算机然后真的没前途,最后把自己坑了不说,还得被家里人奚落,那为什么不选一个大家都觉得看不懂但是觉得有前途的专业呢。于是乎在高中老师等前辈的建议下,那时候愚昧无知的我就报了上海某化工院校。开始了全国专业排名前列的高分子材料科学与工程的学习,那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无比幸运,考砸了还能在上海有个前排的211学校上,简直美滋滋,于是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暑假。
大学第一年高数考完的时候,我记得我对身边的小伙伴说过一句话,“那些读博士的人都是大学毕业没本事,找不到工作的人,我是绝对不可能去做读博这种蠢事的”。五年后,我知道了一个英语单词叫做instant karma,(那是我多年浸淫Youtube视频的结果),中文翻译过来就是现世报。我不仅读了博士,而且现在还在自己坚决不读博后的态度下“被博后了”,现在看来人生果然是妙不可言。
本科第一年第二年我竟然像一个傻子一样过完了,期间完全对人生和未来没有任何思考,这不得不归结于生理和心理双重的发育迟缓。大学基本课程四六级计算机二级一路绿灯,专业课排名前十(大概160号人吧),在前途方面没有产生过任何挫败感,在一所211学校竟然产生了自己可能是学霸的幻觉,觉得未来一片美好。现在看来,简直是愚不可及。
这时候因为一些偶然的机会从学长口中得知,他准备在大三的时候申请我们学校的合作项目然后直接出国读研。他非常详细的和我论述了这个研究生项目的种种好处,我至今还记得他在我们宿舍床边言传身教的场景。大体就是:这所大学高分子专业排名全球数一数二,而且学费非常便宜,最重要的是,它可以让你跳过大四直接读研,可以省下大四这一年,因为大四基本上所有人都是在水论文和虚度年华。更何况又是在美利坚这么发达的地方,人生要浪费在高大上的事物上面啊。
这番话听了我面红耳赤继而连续性高潮了好几天,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的事情,这简直不可能啊,一定是骗局吧。然后我就去调研了,结果调研了完之后学长说的情况基本属实,于是大喜。唯一可能犹豫的地方就是学费虽然便宜,但对于我们家而言毕竟是一笔巨款了,到底要不要去到时候再看看,还不一定能选上呢。
后来时间很快到了大三,我们从郊区搬到了市中心。专业课也开始上了,但是我发现自己不甚喜欢,这从成绩上就能看出来。除了化工原理一门涉及到数学和物理原理较多的考的比较好之外,其他基本上都是水过,因为我根本不敢兴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高分子物理和化学为什么和我理解上的物理和化学相差这么远(当然化学还得要另说),过程装备与机械设计是什么鬼,为什么我们要学这种东西,还有什么高分子材料的成型和加工,我对挤出机和混炼机没有任何兴趣,提到这种名词我只能和那种下三滥的小作坊联系在一起,我不要,根本不想学那么low的东西。但是凭着考前的突击能力,我还是把不感兴趣的那些部分混了个年级前20%(大一大二可是年级前5%),奖学金降了一等,但是后来因为出国学校就把奖学金给黑掉了。再者,通过金工实习和高分子化学实验我已经彻底认清了老校区老破小的环境,再在那种环境下蹲上一年我真的可能什么梦想都没了。所以那时候我就又想起了学长的话和那个高大上的项目,“我要去美帝”这句话成了我大三那年脑中挥之不去的主旋律。
后来那个参加交流项目学长从美国第一年回国休假,来老校区看望我们,和我们聊起在美帝的经历。还给我们看他们的实验室照片,这和我们目前逼仄的实验室环境有云泥之别。还说起了他的导师是MIT和哈佛毕业的,主要做高分子生物方向,研究的是tissue engineering。我们同宿舍的好几个人都听呆了,去美帝简直是一步登天,立马和我们这群土鳖划清了界限,开始走向人生巅峰了。自那以后我觉得自己也要和那些不思进取,天天打游戏混日子的同学们划清界限,我的心思就基本上全放在准备出国上面去了。期间当然发生了很多细节,如果我能够反思一下的话,可能。。。不,不管那些细节有没有发生,那个时候入坑几乎是100%注定的,就算有人挡在我面前告诉我那是坑,我还是会义无反顾的跳坑,甚至在跳坑前把挡住我的那个人暴打一顿。这从侧面反映了劝退是一个神圣的高危行业。
后来我就如愿去了美帝,在选择导师上我产生了极大困惑,因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这所历史最悠久的高分子学院里面,我竟然找不出几位的研究方向是正经的高分子。所有的教授似乎都是干着自己方向然后和高分子有着所谓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论文里用了啥高分子做matrix就算和高分子扯上关系了。当然,我这个天真的小白并不介意,因为开始就被院长等一系列人等洗脑,只有什么学科间的交叉才能诞生新知,什么新的事物总是来源于旧事物,呵呵,mark一下,看来有必要另起一篇《论材料学本质》的文章了。整个学院里,有做生物组织的,仿生学的,研究核磁仪器的,做光电材料的,高分子模拟的,唯独一位研究传统高分子合成的,也就是我们系chair,前Macromolecules副主编,但听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发过文章了,实验室几乎处于经费没有半停工的状态。
好了,当年自以为聪明的我当然要选一个高大上的方向,但是我实在是对生物没有感情,于是乎我一开始找到了一个德国人。我认识他是因为新生招待会我正好和他一桌,他非常和蔼地给我们刚来的一群土鳖讲解了德国式的餐桌礼仪,简直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后来一打听,他的研究方向是MAlDI-TOF,简称基质辅助激光解吸/电离,什么东西,我竟然完全听不懂,肯定是高大上,比挤出机和混炼机高大上一万倍。对啊高大上,这就是我追求的东西,很多人追求的东西。所以后来如果不是因为我觉得更高大上的东西出现了,我肯定就进了这个大坑。我需要另起一篇描述一下那个组的人后面的惨状。就在即将填意向表的前夕,轮到我们系新来的助理教授发表招生演说了,他的形象和课题立马吸引到了我。石墨烯!多么高大上的东西,2012年正是石墨烯如火如荼的一年,国内的研究和报道,经费和项目铺天盖地,但是我竟然对石墨烯一无所知!What a SHAME!我要学石墨烯!我要学石墨烯!我要学石墨烯!
于是乎,我顺利的进了我的导师组,这后来被证明为不幸中的万幸,时至今日我都要跪谢他。他从未逼迫我做任何事,这在充满着剥削和压榨的科研民工圈子里面简直是一股清流了。当然,遇到好的导师也是无法摆脱四大天坑的悲剧宿命的,只是让这一过程没那么痛苦而已罢了。
于是乎,第一年我跳进了石墨烯的所谓柔性触控应用领域,疯狂的实验,老板的各种靠谱或者不靠谱的idea我都试了一遍,一年多啥都没整出来,我开始逐步认识到了石墨烯的本质。后来我写了一篇论文充当我的选修课论文,里面从各个角度抨击的石墨烯在这个应用领域的种种弊病,从石墨烯在我心目中走下神坛仅仅用了一年。后来第二年,开始慌了,因为来年春天要毕业了,开始考虑各种出路。显然,回国不是出路,因为那时候海归已经开始泛滥了,而且啥都没做出来回国简直是丢脸都到家了,和那种啥都不会出国镀金的富二代有啥区别。更何况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怎么说都得在美帝留下来把学费赚出来再回去啊。更加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回国的硕士学长学姐在上海只能拿着6000-7000块的工资,比本科毕业的5000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用人单位也知道你美国留不下来才会来找工作的,肯定是学渣或者研渣,所以给loser的只能是这点工资,没啥好说的。所以坚定了我一个信念,我一定要证明自己,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要和这群人划清界限。我要留在美帝,我要拿绿卡,我要技术移民,我要走向人生巅峰。那具体怎么办,肯定要发文章啊,而且我要发顶级的刊物!science还是nature呢!science影响因子不如nature!所以发nature吧!所以那个时候微信要求绑定微信号的时候我就用了woyaofanature作为我的微信号码。现在是不是低头看看我的微信号码,这简直是绝妙的讽刺。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我开始疯狂的自我救赎,如果石墨烯不行的话,那就不要用了,什么性能好就上什么吧。那时候老板已经开始对我放羊了,他也不再坚持搞石墨烯和碳相关材料了,他似乎也并不期待我能做出来啥东西,毕竟组里还有科大台大的大神们。但是不得不承认,人被逼到绝路了还是会爆发一些潜能的,狗急了真的能跳墙。开始疯狂的看文献,请教学长的经验,去各个别组的实验室里面借耗材(因为这样不花钱)。然后昏天黑地的实验,最疯狂的时候在实验室里睡了两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早晨被打扫卫生的黑哥哥叫醒,其实我还把他吓了一跳。我还嘱咐他千万不要告诉系里我在实验室过夜,否则可能会被系里ban掉。后来搞了半天,还是发现最普通的金属材料性能好,和石墨烯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找对了方向,从idea出来到成功的小样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又花了几个月写稿,投递和审稿人纠缠,直到那一篇ACS Nano的出炉,彻底把我引入了不归路。
在确定文章被接收以后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是nature,但是我知道自己终于摆脱了马上就要被逼回国的事实,有了申博的资本。但因为当时已经过了申请期,有考虑到这个项目的后续发展以及不愿意跳出舒适区的惰性思维,留组读博几乎成了当时的不二之选。老板自然是一口答应,在一月份的时候就向系里要了我的offer,我成了第一个有出路的master学生。但是后来的一系列发展都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这些看似人人渴望的光环竟然是最最有毒的泡沫。
三月文章发表后成了ACS Nano当月阅读量最高,我一下成了系里的名人。由于“潜在的”工业应用价值,我老板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学校的媒体上,后来是美国的媒体,澳洲欧洲的媒体,以及国内的媒体上。在我回国休假的那段时间,甚至FOX采访了他,至今还能找到那个视频。当然我的名字仅仅被提到了一下下,但我已经非常知足了。当初的研究动力也主要来自于这个技术是有潜在的工业化可能的,因为我对纯科研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我已经穷成这样了,需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做一些有工业可能的技术才能通过专利挣到钱,走向人生巅峰。我那时候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但是还是too young too simple,完全对于真正的行业发展一无所知,不止一次的误以为自己即将改变世界。(累死了,明天再更)
昨天一篇小文得到了community里这么多人关注,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特别感谢 @弗兰克扬在深夜还在与我交流。得到了很多feedback,几乎全是positive的,谢谢你们。还有一些朋友夸我文笔还行,已经好久没有人夸过我了呢,真的是孤单太久了。
我是追求自由的人,所以当年义无反顾的去了美帝。的确是呼吸了几年自由的空气,但是仅仅是空气罢了。我现在已经完全明白,即使那种自由是存在的,那也不会属于我。作为一个技术民工,一个外来移民,你无法摆脱这种宿命。去年8月回国至今我了解了太多真相,一度轻度抑郁。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无法以真情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我无法获得任何快乐,因为我似乎能看到太多事情背后的本质,这世上已经没有太多的事情能让我感动了。
如果现在要我说,真正的自由最有可能存在在哪里,我相信只有可能是cyberspace。因为,那么多优秀的前辈们,怀有远大理想的人,在这个虚拟世界注入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不求回报的为社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这种无私的互联网分享精神,是至今仍让我感动和敬佩的。
现在轮到我为这个社区献出自己的力量了。
我是不去主动劝退的,我不久前是一个知乎三零用户,如果你能看到此文,说明你已经开始产生了对于现状的一些思考。我始终坚信人是无法被教会的,所有的领悟都要靠自己,导师,教授之类的只不过是促进领悟的外在因素之一。
如果你也曾经相信过,搞自然科学研究是光荣的。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靠自己的发明和创造,迟早有一天能改变世界。或者至少改变一点点,put a dent in the universe。或者退一万步讲,按照我老板的话说(前老板),能够站着把钱给挣了。这个钱会不让任何人羡慕,因为是完全靠自己的技术创造出的价值。
如果你也曾喜欢过,那些靠技术改变了世界的人,类似Steve Jobs,或者Elon Musk这样的人。你觉得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或者无限接近他们,那么你很有必要看看下面的东西,看一个平凡的人为了这样的理想付出的努力。看完之后,你可以说我不行,但是你不能说我没有尝试过了。
以下是正文。
上次提到我已经几乎一只脚迈向了人生巅峰,准备改变世界了。没想到接下来是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慢慢地,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摧毁掉我的世界观。这再一次证明了少年得志对于没有硬背景支撑的人来说往往不是什么好事,身边没有过来人指点非常容易在泡沫里面迷失自我。陈老师的歌里唱过,飞的多高就会摔的有多重。
对于读博,我是相当抵触的,因为我在大一的时候就说读博的都是没有出路的人,结果五年后在绞尽脑汁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择了读博。这让我想起了希腊神话故事里面的俄狄浦斯,为了逃避弑父娶母的命运然后拼命反抗最后在反抗中还是弑父娶母了,和我的经历简直一模一样。关于我读博后在科研项目上的挣扎请参看我在前两年最痛苦的边缘往知乎的提问完全放弃读博和科研从事另一个行业成功的可能有多大?,这种挣扎完全是来自于我对于无法工业实际应用的科研项目内心强烈的抗拒。
因为我所坚持的科研初心,应该和很多人一样,就是学以致用。我希望我的发明创造能日后用于真正的生产环境之中,造福于人,那才是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顺便能改变一下我悲惨的人生,那是最好不过了。初心是没有错,改变人生?你还是too young啊。
那时候处于“人生巅峰”的我完全丧失了自知,因为放眼整个系里面大多数人都在干着我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情,也就是炒菜一般的水文章,只不过水出来的档次要比国内的好一些罢了,我几乎是不屑一顾的。在那个所谓专业排名全球第一的学校里,我作为一个第一学历几乎垫底的学生(强211)似乎实现了对于C9学生的成功逆袭,血洗了高考的耻辱。于是,我一步一步离事物的本质越来越远。
后来,由于媒体的鼓吹,老板和我都天真的以为我们要改变世界了。特别是后来国际知名的企业,比如samsung和apple开始发邮件问我们相关技术的事情之后,我开始自我膨胀了,这简直是无数人渴望的东西啊!学校的研究基金会第一时间找到了我们,他们并不希望我们和企业签协议把专利给卖掉,他们希望可以帮助我们startup training,最后成立一个校企联合培养的公司。然后十分明显的,我的发明听起来明显比阿三的什么“不会造成二次伤害的创可贴”前景远大多了。柔性触控!听起来又是高大上有木有!所以进行完了学校的一轮高强度training之后,我们又被选到州里面进行training。全州只有八个项目,我们幸运的成为了其中之一,而且,我们的市场前景明显完爆所有对手。所以,负责training的OSU特地找了所谓的技术顾问和我们对接,成立了我和我老板还有两个技术顾问的创业孵化小组。
我第一天被安排住进希尔顿之后,开始发现事情开始有点不对劲了。
这是一个非常高强度的训练项目,但是内容又是非常空洞,因为训练内容是OSU的商学院的一群人拍脑袋想出来的,整体的思路就是push你去不断的interview,要求你在30天内interview100个人,然后写总结,我至今回想起来和国内传销没有任何区别。要我们去找市场需求,去找上下游,但是你们组织的人对于技术屁都不懂,你们有啥能耐能确定这样会有用?你们商学院到底几个人做了CEO发了财,我当时就强烈抗拒这种传销式的所谓市场调查。但是看在Phase Two可能会有funding的份上,我得忍啊。对于我这种一穷二白的学生,在北美哪里有什么人脉啊,所以我只能负责去cold call,简称尬聊。而那两个白人的技术顾问就负责找他们以前认识的人,有几个CEO或者VP之类的,但是采访这些关键人物都是没有我的份的,我只能在边上听着。然后白天一轮采访完了之后晚上还得写报告,然而我一个人得写所有的报告,然后第二早晨当着所有人的面presentation,我脆弱的身体马上亮起了红灯,住希尔顿也没有用啊。最最让人无法启齿的事情,就是我作为Entrepreneur Lead,将来开了公司我是作为CEO的人,为什么要让你们两个白人鬼佬来插一杠子,你们是贡献了技术还是贡献了钱?为什么我变成了这个团队里最弱势的一个,然后稍不留神就会迎来你都干了些啥,你屁用没有的这种指责?喂,我是这个技术的发明者和创造者,未来公司的CEO,你们难道不觉得本末倒置了吗?
我还真的是too young,他们还真没本末倒置,后来我才知道,做技术就真的只配这种狗一样的地位,当然,如果你是个白人可能待遇就不太一样了。这个我还得发表一个《美帝呼吸的是不是真正自由的空气》来揭露真相。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接触的人慢慢变多,我开始对于自己技术本身产生了一些怀疑,特别是和如今市场上成熟的产品相比,谈到优势似乎是可有可无的,谈到劣势似乎全是致命的。我把这些困惑和老板交流之后他丝毫没有在意,而是说,放心吧,这些工业上的问题是需要工业界解决的,良率什么的,不用担心。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坚持说自己的东西不行不是自毁前程嘛?所以如果有人的质疑我就开始模糊其辞,“应该没问题”,“大概可以日后解决的吧”,“会慢慢好起来的”。
后来,在高强度的training之下,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开始易怒易爆,特别是当太多的人想掺和到这件事情之后,我就越来越发现,自己的项目成果就算日后确有经济价值,很可能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了。最关键的是,我作为技术核心成员毫无地位可言,简直不如一条狗,那这样坚持下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终于有一天在组会上,我没能控制好长期压抑下的情绪,就一些实验室日常琐事和老板发生了一些争执。老板认为我现在牛逼了,翅膀硬了,开始不听使唤了,提出让我回国休学一年,如果一年以后还想读博就回来。我当时人彻底懵了,我的感觉好像人生被判了死刑,因为我听他说准备把这个项目交给同组的另外台湾人。这个台独分子刚刚进组的时候就对我们这群大陆过来的人超不屑,认为我们没有教养。明着使绊子,暗地里打小报告,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他在我几乎成为老板“亲儿子”以后就表现出了超强的嫉妒心,时不时冷嘲热讽啊,而如今我的研究项目竟然要被迫交给他经营(现在我已经原谅他了,人家台大的GT都接近满分的人和我一个强211这么一比,当然心态要崩)。
我当时万念俱灰,也许没有很多人体验过自己多年经营的东西被人家轻易夺走是什么滋味。我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跟我老板说我错了,我热爱读博,我热爱我的工作,我热爱我多年的项目,恳求宽大处理。因为马上博四了,如果休学一年几乎等于是quit了,仅仅是因为那么一件小事我就把自己多年的经营,美好的前程,甚至以后美帝的绿卡,自由的空气全葬送了?我当然得跪舔了。最后,我老板同意我休学两个月,停发工资,好好回国反省。
我回到国内那两个月我见了一些同学和朋友,但其实没有人真正的懂我。他们看了网易科技和凤凰科技上关于我研究的报道之后就认为我已经马上要人生巅峰了,但是和我凄惨的内心世界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不过后来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在思考一件事情。我的技术和工艺路线连我自己都有一些困扰的地方,为什么一个完全不懂的外行,一个台湾人他可以把技术路线走通。难道是因为他英语比我好,多和几个CEO,Technician,Customer聊天就能把所有问题解决了吗?反正我是不会信的。因为我遇到的那些困难,甚至我老板本人也不是完全了解,那些我们聊了几句的被采访者就更不可能了解了。那这些问题又会谁去解决呢,不是我还可能有别人吗?所以认清这些东西本质之后,过了一个多月,我美签再次被毫无意外的check之后,我就彻底淡定了下来,短暂地放空了自己一段时间。
三个月之后我终于回到了美帝,毫不意外的,项目并没有任何实质进展,没有投资,没有协议,啥也没有。台湾人的桌子上多了一份完成创业training的奖状,而那个奖状本来是我的,呵呵。还有翻到那时候一起meeting的dropbox里(国内被墙了所以我没check),多了一些采访记录,好看的ppt之外,从此再无其他。他们甚至去拉斯维加斯问那边的赌博机里面是不是能用上我的柔性触控材料,我也是醉了。经历了漫长而又痛苦的创业培训之后,我老板似乎也开始有所领悟了。所以他希望我学术研究和技术产业化同步进行,继续发文章。人有理想是好事,但毕竟不能和tenure过不去。当然我老板是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方向的文章好发,像我之前的那种看似有工业化可能的文章其实是可遇不可求的,至今想来还是完全要归功于运气和自己那时候年少无知的闯劲,和我有没有天赋一点关系都没有。
于是毫不意外的,我被老板拖进了他的老本行,有机光电材料的大坑里面,纯粹为了要发文章。提到这个,我不得不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AlanHeeger,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是他挖了这么一个大坑,但是他没有意料到后面会有这么多伪化生跳进坑里直至被掩埋。他有一次来我们学校演讲,因为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是他的弟子,上来第一句话就屌的不行:I was born to be a chemist.是啊,人家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天选之人了,我们这一群从中国来的贫苦学生也不看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啥都不懂就往坑里跳,也不用劳烦他动手把我们埋了,几年之后我们自己都爬不出来了。
当然我老板早就知道有机太阳能是个坑,所以他换了个坑把我拉了进去。那就是有机晶体管,提到这个,我不得不提这个小方向的始作俑者,BZN,斯坦福大神,材料界的颜宁,毫无争辩的学术界的权威。我博士后三年几乎都在这个方向上努力着,但是任凭我如何耐心切硅片,蒸镀,涂膜,制作器件,我的性能大概只能约等于权威的百分之一。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别人nature上的文章的性能可以高到这种令人害怕的地步,而你连做一个尸体的资格都没有。这些问题我那时候都没有想明白,直到有一天,她来我们学校作报告。那天整个大厅熙熙攘攘坐满了两个大系的所有学生,一两百号人,白人黑人亚裔少数裔的教授和学生混杂在一起,大家都满怀期待。于是毫不意外地,她对于研究项目侃侃而谈,引来大家啧啧称奇,毕竟是Stanford出来的大牛啊。但是,十分可惜的是,全场的这些人我都认识,但只有我老板是真正的正在从事有机晶体管方向的研究,而那个时候手底下唯一的那个有实际操作经验的人就是我了。很奇怪的一件事就是,在全场都是外行的情况下,他们居然能围绕这个项目谈笑风生这么久的时间。
当然,和大牛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是宝贵的,很快到了last question,我一想,她本人都现身说法了,我在台下什么都不说就不合适了。于是我就站了起来,大概说的意思就是,我拜读过您的几乎所有大作,我本人很失败,摸索了几年,啥都没干出来,至今性能被完爆三条大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然后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希望您能解答我内心的困惑:现在市场上的无机半导体性能比如硅,完爆您最好的样品三条街,为什么还要坚持用有机的呢,您觉得这个方向到底有没有工业化的可能,大概需要多久的时间?
然后她开始了女神时间,我几乎是被石化的了。她说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小伙子,你还年轻,看你长得像个孩子我就多说几句。你入行才几年啊,我们组里有全世界最优秀的学生,他们平均也得花个三五年才能开始,注意是开始,做出一些像样的东西。你啊,还是too young,要有耐心,要反复的尝试才能体会出其中tricky的部分。然后至于你问我这个东西有没有用,那肯定是有用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搞呢?性能比不过,我们可以比别的啊,可以multi-functional,可以搞个透明的晶体管,或者flexible的晶体管,要多动脑子,纵向发展不行就横向。而且啊,你还年轻,要多去尝试,不去尝试你是不会成功的,要坚守科研的第一线,不要听风就是雨,老想搞个大新闻。
这件事情过后,我老板在组会上羞辱了我一番,他觉得我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组里做的东西差丢了他的脸,可是,当时我完全是一个人捣鼓这些东西,只能说是我个人的失败。后来,我老板已经摸清了我的想法,在纯科研这条道路上已然放弃了我,然后让我去有机合成实验室搬砖准备论文毕业,我因祸得福,缩短了预估的毕业年限。于是在经过了三个单体的合成,闻了不知道多少二氯和四氢呋喃,撸了不知道几根柱子之后,我毕业了。
直到我phd毕业那天我都没有时间去考虑工作的事情,因为时间太过于紧凑了。我phd毕业的时候我只有二十五周岁零十个月,当然还是too young啊。你觉得这么年轻的phd毕业就万事大吉,可以享受人生,赢取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了吗?呵呵,当然直到昨天还有人在私信问我,20w年薪已经挺多了,你为什么还要裸辞,小富即安不好吗?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以下这些:
我为了追求所谓的理想和报复,和女友分手,不远万里来到美帝,五年没有时间关心个人幸福问题,忍受五年零下十几度的寒冬坚持科研。努力GRE,努力TOFEL,努力GPA,努力绕过qualify考试的所有大坑,努力不脱发。最后凭一己之力发出所谓的高IF文章,得到业界关注,努力在异国尝试技术落地,最终失败。烧掉了父母一大笔钱和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最后的结果是那20W可以弥补的吗?
此刻我已经麻木了,其他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领悟了。
以上所有,如果还算有一点点领悟,那是北俄亥俄无数个寒冷的冬夜教会给我的。
PS:谢谢阅读,在此我想声明的是,虽然经历了这么多风雨,我还是很敬爱我老板的,尽管他也不是完美的人。但是在在那个地方我亲眼目睹了那么多人间悲喜剧之后,我还是要客观公正的说,他是我在那个学校里所有的老板中最善良的一个。他已经尽他所能最大程度地尊重了我的想法,没有逼迫我干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关键的时刻保持了理性和忍让,最后的结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后来到了中国写了一封邮件给他,毫不避讳的说道,他是我一生遇到的人之中评价最高的人,迄今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