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风在城市北面降临,首先击落郊外枯树上停留的一只气若游丝的病鸟,然后绕过一幢老旧的砖瓦房,母亲正坐在火盆旁抱着刚入睡的婴儿打盹。之后遇到工厂的烟气、机器的轰鸣,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变成灰雾。又在一扇楼门前,拦阻了一对要外出的夫妇,经过一夜争吵,他们打算分道扬镳;在一间地下室的窗户上,一部分结成霜花粘了上去,里面的青年看不清外面,不得不打开整个窗户,剩下的则经过两个空调、一个油烟机,一个新风处理机,再次回到室外,落在了北京东路的空气里,落在了徐一宁青紫的嘴唇上,他将自己缩在黑色呢子大衣里,右腋弯夹着资料袋,里面有二十份简历、一只笔、五份资格证和四份奖状。
四下里灰蒙蒙的,没有颜色就没有声音,城市还在昏睡中,只有三轮车搭的早点摊传出的香味和叫卖声作为微不足道的象征暗示着现在是早晨,是一天的开始。早上五点就不再能睡着了,躺着想今天免不了要回答的问题,他的过去和未来。他想了想自己做过的五份工作,然后将其归类,有两份兼职可以在应聘语文辅导教师的时候讲,有两份正式工作或许可以在应聘程序员的时候讲,还有一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说。他多次调换他们的位置,有时让这个集合里的工作多一些,有时又让那个集合里的工作多一些,力求从过往经历里梳理出联系,好集中夸大自己在某方面的特质,吹嘘自己如何能从过去中汲取养分以适应未来的事业。这种思想并不容易,他为人软弱,缺少长远打算,对生活的诱惑和圈套亦步亦趋,虽然混了多年,工作规划却是乱弹琴,要找的工作和履历无大干系。好在清晨的垃圾车拯救了他,他被电瓶启动和关闭的声音吸引,很快将举步维艰的思考抛诸脑后。今天,还要见到多年的旧友,细细数点了许多心里话,早晨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人才市场,里面已经人满为患。外面由于太冷,所以野无遗贤。两排桌子贴墙排开,用人单位一人占一张桌子,中间用挡板隔开,过道里挤来挤去。徐一宁瞄准了几家,先把简历隔着几个肩膀传到里面,再等念到他的名字,然后站在桌前,回答问题。他最想做老师,除了上课用讲话,别的时候都不用讲话,话也不必新奇,不必讨别人的喜好,反倒是越不新奇,越不讨别人的喜欢,越说明本职工作做的好。次一个是程序员,他以前在一个辅导班上了一个月夜课,结束的时候,老师说他们已经可以出师了。他感到这两个他都有信心拿下。
“你之前有没有相关的经验。”
“我颇爱读书。”
“做过教学相关的工作吗。”
“做过家教。”
“有相关的学历吗?”
“我颇爱读书。”
“就是没有相关学历。”
“嗯,但是……。”
“我问你几个问题。”
“常用的修辞手法有哪些。”
“比喻、拟人、夸……夸张?夸张!”
“什么是比喻呢?”
他沉吟半晌,什么深刻的定义也想不起来,精妙的例句也都捉起迷藏来,抽象和具体同时将他抛弃,他就只好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
“比如,比如说某人的脸像个红苹果,呃,这就是个比喻句。”
“我们起码要有敬畏感,不是说什么人……”
面试官叹着气,看起来反倒要徐一宁安慰他。
一上午四场面试,预感有两场要折戟,做语文教师从此不在考虑之列了。有两家网络技术公司或许有戏。从人才市场出来,信心和自尊心感到了迟到的伤害。算了,算了,还能怎么样呢。中午,约了朋友去一家牛肉拉面店去,前几年大家常在这吃,这次回来,旧人旧物,或许给人慰藉。
“两碗牛肉面,加个蛋。”店在一所大学附近,来往的多是学生。
“看看,我们两个人混在学生里面,但心境早不一样了。现在想从前,觉得远的很。”
“嗯,有些远了。也没那么远。前日,刚回去,单位招人,我正好过去,四处看看。这么快就上来了。”
牛肉面上的正是时候,时间长不见面,话头虽未断,却觉得有些不自然了。
“还是和原来一样香。”徐一宁装模作样地闻了闻,热气直往脸上打,吓得他猛一抬头,世界没有接受他做作的殷勤,倒弄地他忽的感到点点乏味。
“现在还在物价局上班。”
“嗯。”
“下午还要去上班的?”
“上什么班。下午陪女朋友去绍兴玩,本来一早就想走,听兄弟你要来,就等你一块吃个饭。”
“现在这么潇洒。什么时候女朋友变老婆。”
“过年的时候订婚。”
“勤哥儿,要恭喜你了。”
今年年初,黄克勤和副局长的女儿恋爱,后来顺理成章就在物价局上了班。生活过得很惬意,让一众朋友羡慕不已。黄克勤不算活泼,但总能引人注目。讲话条理,行事果断,再加之出身富裕,教养良好,总是彬彬有礼,声音不大,自然而然地让人产生亲近感。好运也总是向他这里来,在人情的平衡方面也好像有一种天赋,能敏感地抓住表象的细节和其中的暗示。不过,照徐一宁想,还是有些缺憾,就是快乐的日子太多,对消极的东西始终缺乏理解。但我们应该包容别人,徐一宁欣赏他的朋友。
他开始讲他在纽约留学的经历,怎么在舞会上认识一个朋友,又怎么经人介绍认识他的女友。他们先是在网络上互加了好友,聊得开心很快就见了面。只要一见面,女人就很容易对黄克勤产生好感。他讲他们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场追逐,在帝国大厦的阴影里亲吻,讲纽约是怎样的冷漠,讲冷漠的威严怎样孕育自由的空气,讲骄傲和激情怎么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种雄壮浮华的气氛,像一头缀满金子的狮子,在曼哈顿的街头跑来跑去。徐一宁被他朋友的描述所吸引,这街角破落的小店好像也为朋友的描述所感染,变得热烈起来。
他想讲点什么,能量已经聚集到舌根了,但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每努力穿插一句相关的趣闻,很快又被朋友新鲜的实实在在的见闻淹没,他的舌头发胀,头脑发昏,精疲力竭,很快放弃这种尝试。渐渐地,他的朋友那点小小的缺憾重回他的眼前——他总是沉浸在一种肤浅的快乐中。而他则不一样。在会面前,他希望能和朋友倾诉现在的处境。他刚刚被一家展览公司开除。假期实在太少了,在多次忍耐之后,和上司起了争执。现在,不得不重新找一份工作。他想讲他的尊严受到的折辱,讲世界的陈腐,讲他在艰难的日子里怎样加深对社会的认识。可是,现在的气氛不适合讲这样的事。他在朋友不停歇的热情里苦苦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倾吐的机会,一个哀叹的时刻,能让每个人都将其不幸诉说,而丝毫不显得突兀,不显得他的这种渴望太过强烈。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之后把联系方式发你。当然最好的还是外国妞。女人是现实的解药,不要让她们思考现实的问题,要不然的话,就成了毒药。我改天可以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女人任由你选,还有俄罗斯的金发女郎。”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徐一宁恹恹地看着外面。一个残疾的老头正吃力地在路边走,不过是用两臂,因为他没有下半身,水产店门前泼的水正在流向他,他不及躲避,脏水已经沾湿了他身体下包裹的坐垫,一部分露出的棉花从灰色变成了黑色。不远处,一条狗在路灯杆下撒尿,不等它尿完,它粗暴的女主人因为太冷将它生拉硬拽着向前去。
“不去了。”
黄克勤感到了朋友的不高兴。“我话太多了,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
“没事。”
“怎么了,我对女人的看法惹你不高兴了?”
“不是。”
“我知道你的观念一直比较传统,对男女的感情负有强烈的责任感。”
徐一宁摆摆手,做了一番假笑,让气氛又轻松起来。旋即说:
“下午还要上班,没想到老友相聚这么短暂,不知道下次还能什么时候重逢。”
两人吃过牛肉面,就在店门前分别。风很大,路上都是瑟缩的人,一缕棉絮从天而降。
二
前一天下午和第二天的上午又面试了六家单位。看了网上的公告,今天下午就没有中意的了,正好歇口气,等等消息。看外面还未回温,但在出租屋里又觉得闷得慌,索性到外面走走去,就算是找一家超市,觅点食物也行。
工作不知道还有没有着落,据说是今晚有消息,不论是否通过都有信息发到手机上。所以只要手机一振动,就马上从兜里拿出来查看。只可惜,到目前为止,都是垃圾短信。只要没有拒信,还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他有能力做好一个程序员。去年,他儿时的一个朋友,就谋了个程序员的工作,收入还算可观。他是个黑胖子,看在眼里,总感觉哪里不干净,学习成绩差,人又蠢笨,不知后来走了什么鸿运,开了什么窍,竟成了街坊邻里夸奖的对象。他能做,我也能做。前些日子,读到一本书,讲人类社会就是一个金字塔,把人按照智力、财富、地位等等属性堆成一堆,总能堆出个三角形。徐一宁看看四周,开始在各种各样的脑袋上画起了等高线,扫大街的在低处,貌似知识分子的在高处,这样看一圈,自信自己还处中等智力,自然未来也当享受中等生活。况且,现在在低谷时期,一个高峰时刻或许已经被命运暗暗许诺。
“欢迎您的光临。”脚步已抢先进入了一家大商场,在这一声叫喊之后,脑子才猛然从忧虑中惊醒,然后不得不接受这个已成的事实。
到了年底,买东西的人非常多。商场里面富丽堂皇,服务员和顾客都穿着整洁,人物、商品和建筑一尘不染,均由纯色块拼在一起,在灯光之下,隐隐地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徐一宁一进门,所有的人都屏息看向他,不论他们如何伪装做自己的事,斜睨和狞笑都无法掩藏。在高贵和匆忙中,不安随着阿狄丽娜清脆的舞步爬上他的脊髓,他的脸冒起油脂来。今晨太忙没有洗脸,他的脸一定脏兮兮的,他一定格格不入,受人鄙夷。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刚在外面建立的自信被四处涌动的金光闪闪的浪潮击沉,他只好努力回忆,想让中断的思索重新回来,只可惜只有一些碎片留了下来,他就抱着这些残木在大海中沉浮。不过,水慢慢地要涌上他的下嘴唇了。
一个小丑正在中部的舞台上卖傻,徐一宁走上前去,随着前俯后仰的人群大笑起来,想努力帮助营造轻松舒适的氛围,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失败了,他的鞋子脏兮兮的,裤子洗的发白,就连他最珍爱的大衣也已经离开它的光辉岁月很远了。他的脸再次冒起油脂来。一个虚荣的老妇正忸怩作态地向他的方向走来,并为他准备了一场羞辱,一个西装革履的营业员也正跃跃欲试要给他迎头痛击。他逃离了,很快穿过金碧辉煌的通道从另一侧的门出来了。
“一宁,这么巧。”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哦,哦。”他刚刚大梦初醒,随意答应着。寒风还是一样冷,一样猛烈,给了他一点现实感,双脚刚刚落在岸上。他认出眼前的人就是昨天在人才市场新结交的朋友,两人是校友,之前倒没见过。应聘的单位和徐一宁的一样,两人留过联系方式,好互通消息。他叫什么,徐一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一个很稀有的姓,名字也很奇怪,隐约记得有个“涸”字。
“来买东西啊。”
“嗯,随便看看。有消息了没?”
“有一个来了消息,说录取了。赶周四去公司报个到。”
“是北京的那家?”徐一宁问。
“是。”新朋友的回答中气十足,声音干脆响亮,让徐一宁的期望落了空。“怎么你没收到消息?”他明知故问。
“没收到。”有一家已经没戏了,他不在入选者的名单,而对于落选者,则无所谓信用,他们不会再发消息过来了。“你要去做什么。”
“准备和朋友一起去打台球,你要不要来。”徐一宁没有说话,和他对视了一下,又避开了。
“没什么,兄弟。一块来玩吧。工作总会找到的。现在也只能等,还能干什么呢。”
他的肩膀抖动了两下,身子高兴地像要跳起来了,衣服松松垮垮的,很符合当下的潮流,俨然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能让所有有烦恼的人都接受他的邀请,徐一宁也不例外。
台球馆位于闹市区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里。由于是几个小店同在一栋楼上,且小楼朝街开门的一面很窄小,所以只好几个广告牌挤在一处,远远一看,让人眼花缭乱,漫不经心的游客来不及分辨招牌上的字,就已将目光移向其他更加宽敞显眼的店面了。所以,来这里的一般都是些老客,胜在价钱不贵,偶尔也能吸引一些破落寻消遣的人。
“啤酒还是可乐。”
“可乐吧。”
“随你,我们要等一会儿。还有几个朋友要来。哎,可以先来一局。”他说着向前台走去,衣服来回摆着。脚底下好像装了弹簧,有些装腔作势。
台球室没有几个人,大部分桌子都空着,两个中年男人占据离入口不远处的桌子,还有一对年轻人在挨着他们的位置。他们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断响起的是台球碰撞的清脆声响,显得整个室内十分清冷。店员百无聊赖,伸长了脖子看着吧台上放的电脑。
徐一宁向房间内侧走去,拿起靠墙的一张桌子上的台球杆。汽水“哧”地一声被开启,新朋友将它递到徐一宁的右手上,两个人做了碰杯的动作,都笑起来了,互相心领神会,游戏要开场了。徐一宁下定决心把自己装扮成最浮浪的那种人,虽然现在还有些拘谨,但既然要忘记烦恼,就要头也不回地向目标去。况且,现在有了个领路人,有个和善的领路人,不顾他的羞赧和笨拙,能够把两个相识不久的人快速地变成老熟人。很快,“哒哒”的台球撞击声在角落里响起来了,和入口处的声音相互应和,热闹传染开,在入口处的两张桌子也多了很多阔谈。
突然,轻快的脚步响起,然后是一道温柔又尖细的声音,招呼着后面的人。马上人声多起来,吵吵闹闹,脚步声也错杂细碎起来。接着一个美女从楼梯上露出头来。很快房间角落处都聚满了人,美人坐在沙发上,灯光的阴影将她的脸勾画地棱角分明。一个青年坐在沙发扶手上,调戏着她。她却十分冷淡,叫着他的固哥,就是那位新朋友。固哥已经放下了台球杆,在一群人中应接不暇,他和每个人都打招呼,然后介绍他们和徐一宁之间相互认识。当然,主要是他们认识徐一宁,人太多了,徐一宁不能尽将他们的名字记住。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固哥又抽身将他的台球杆拿在手中,好完成和徐一宁的这局对战。但是他们不得不屡次中断他们的竞赛,让坐在台球桌边的人让开位置。他们有的对桌上的局面冷嘲热讽,有的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嚷,有的说起他的某一个技艺高超的旧友。有四个人已经不满足于仅仅观战,而要亲自上手向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叫做顶级的技术。美人忽的发出一声大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很快又被吵闹声湮没,她也投入玩乐里,不再理会烦人的追求者。
大家都吸起烟来,到处都烟雾缭绕,假如这是大麻的味道,就更好了。没有了美国佬的幸运,一口烟也勉强能够接受,能让飘飘欲仙不仅用于比喻义。忽的,有人说,“来一口酒吧。”
“打台球也喝酒?来打牌吧。”笑声一哄而起,大家以此来表示赞同。接下来的时间里,两种娱乐活动并行不悖,欢乐在房间里升腾而起,还有不间断的啤酒和高叫。徐一宁陶然其中,和固哥的一局台球早就打完了,然后和另一个校友又来了一局,他很快在固哥的引导下成为这个小圈子里的明星和领导者,协助平息了店老板想轰走他们的企图和一起争风吃醋事件。他很快学会了这种聚会中受欢迎的秘诀,采取越来越夸张的举动,有一次趴在桌子上学起了游泳,换来大家的一次哄笑。他不停地在其中跑来跑去,从这张桌子到那张桌子。每尝到一次快乐,都必须马上寻找新的快乐,叫嚷必须接续不断,否则一种巨大的空虚马上从欢乐的缝隙里生出来。每一个情绪的顶峰都蕴含着危险,下坡路已经预备好了,在那底下,是没来由的沮丧和悲哀。他不得不更加夸张,让兴奋和别人戏谑的赞扬再把他推向顶峰,酒精也开始起作用了,他比以前更加不拘谨。失败的确被从他的脑海中驱赶出去了,但又变成一尊雕塑的泥胎,稍一举动,粉饰就开始剥蚀掉渣,露出里面的底色。
他向窗口的沙发移步,一屁股坐下去。眼前还是一片欢宴场,他的朋友们非常可爱,依旧肆无忌惮地挥霍他们仿佛无尽的精力,他真为他们感到高兴啊。他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体感到燥热,刚才已经脱掉了外套,可也不见有多少效果,他索性打开窗户。冷风吹在他的红扑扑的脸上。他看着人们向小楼门前走前,从那里再拐一个弯,就到中山路上。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人们就如约到城市文明的明珠上去,漫无目的,无所事事。
就在他斜倚着看外面的时候,美人注意到了这个游离在外的青年。她走向他,用胳膊抱在胸前,长筒靴裹着的腿直直地轻踩在地面上。她尽量静悄悄地,不发出声音,在走到临近徐一宁的时候,轻巧地跳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她欢快地问,声音像一只百灵鸟。
三
徐一宁拿起杯子向茶水间去,轻轻地按下出水阀,看着细长的水流冒着腾腾的热气流下来。他的嗓子好像冒烟一样,急需一口水。这是这周第三次朗诵海燕,高尔基大概也没有想过这首激励过苏维埃战士的名作在和平的今天也具有这等魔力。每来一批学员,为帮助他们培养坚强意志、摆脱文明人害羞节制的恶习,他都要带领他们站着读这首诗,响度务必要达嗓子的极限。一个月前,徐一宁在人才市场面试的几份工作都未获成功,幸好有好心人介绍到现在的培训企业上班,虽不是教语文,但也与教育沾边。坏处就是实在费嗓子。
他将治咽痛的药片含在嘴里,刺激性的味道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他希望自己的嗓子经今天下午和周六的休息后,能完全恢复起来,起码不至于发不出声音来,下一批新人会在周日来,到时候又会有这些大喊大叫的工作。但他很快就不在这些事上操心了,那好像还很遥远,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他的约会。他没有辜负黄克勤的热心,在那次不愉快的见面后不久,他的生活有了一点起色,爱情也该苏醒了,他需要她来装点他的生活。
见面是晚上七点,这时才刚刚中午,时间尚早,可是他的心已经不能保持宁静。他还从没有见过她,没有面对面地见过。他们微信联系,从朋友圈的照片里可以看出她的长相并不出众,额头有些大,尤其是中分的刘海向两边撇去的时候。但眉毛的弧度恰到好处,圆润自然,是造物主神来之笔。她的眼睛大而清澈,在眼角处迅速收窄,笑起来的时候俏皮地微微上翘。娇生惯养的家庭生活从没有使她成为任性妄为的人,反倒成就了一种平静的气质,为这张素净的脸平添了几分清秀。阴影在五官的边角形成,随着变换的表情而迁移,但不论怎样改动,都只增加别人对她美好的印象。徐一宁在看到这样一张脸的时候,就为她着迷,在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小企业主的时候,又不可救药的爱上她。就在今晚,她就会来到他的面前。
徐一宁吹着一次性杯子里的热气,等到温度适宜入口的时候,就一饮而尽。他离开会议室,接下来要消磨掉一个下午。他在一家路边的餐馆草草吃过中午饭,走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大,风正小,云朵正少。他再次陷入他的幻想中。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相谈甚欢,一拍即合,两人同样偏爱托尔斯泰式的小说,同样对后来文体上的先锋试验颇有微词,只在幽默的桂冠应该颁给英国人还是中国人上发生一点分歧。但她到处旅行,生活比他要广的多,他所拥有的知识就时常有捉襟见肘的危险。这种时候,他就抽出时间到图书馆,从灰尘最多的几个书架里找出几本乏人问津的书,看上面有没有来自远处的消息能拯救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在这从来不曾损坏他的热情,相反,在他看来,这是为了爱情做的必要牺牲,而且那毕竟只是少数时候,他还有很多关心和幻想要对她讲,直到两人都感到疲惫。
徐一宁住的地方在不远处。老旧的居民楼一栋栋地从他身边退去,同时滑过的还有巷道上挤满了的来往的人。城市这类小支脉里总是充满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勃勃生机,与柏油路和混凝土高楼构成的那类大动脉相比,这里是老年人和土著居民的天堂,安逸又富有生活气息。对于未来的热望使他变得敏感多情起来,路边的集市不再是恼人的藏污纳垢之所,提着菜篮的胖大妈和哭哭啼啼的小孩也变得可爱可敬起来了。他在这一带租了间小房子,就藏在这片老区最偏僻的一角。但他不准备回那出租屋去,他必须要不停地走路,让身体的疾走和大脑不断闪烁的念头保持相同的节奏,急躁的欲望不能呆在一个静止的肉体中。他在里面左转右绕,从某个不起眼的出口绕出那片桃花源,来到大道上。
他多么爱她,无可救药,抱定了必胜的决心。而她的挑逗在逗号的尾巴里,在句号的圆圈里,能令他不厌其烦地回想他们有过的每一次对话。他患上了疑心病,在辨别暗示和暧昧的心路上不断否定,但兜兜转转,在这种回想的结尾,总又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她也爱他。时机已经到了。他也许会有一个心有灵犀的伴侣,一个贤惠的妻子,在雨天她就伏在他的肩上,静静地听他说的话。他从她的气质里想见她必定有一个慈爱而宽容的家庭,他会见到他们,向他们彬彬有礼地问好,他会拿出自己不俗的气度和合宜的谈吐以让他们放心,这样即便是严厉的父亲也不能因社会的浅见而阻挠一桩爱情的发生。她的父亲也许会为他安排一份工作,他们会过上体面的生活,他不必为租金,或者房贷发愁。他们会有旅行,到京都去,到雅典去,到巴黎和伦敦去。他对幸福充满幻想,他忽然有了和黄克勤见面的兴致,他要向他的老友提前分享他的喜悦,并送上他由衷的感谢。
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彩瓶,上面描画着他的幸福生活,他审视着它美的体形,却又暗暗问起它的价钱。但他过于害羞,又感到不安,不肯循着这思路想下去。那瓶子简直像装着伺机逃跑的野兽,总是晃来晃去,弄得他心神不宁。他努力抱住它,双眼瞪得大大地,努力做个专注的鉴赏家,可是晃动越来越厉害。他预感到危险,心思慌不择路,打起别的念头来。他想起顾春玲,她今晚要来他的住地拿回她的围巾,这粗俗的贫民的女儿,几天前把围巾忘在了台球室。自一月前,于台球室结缘后,他们几个人就经常一起去老地方消磨时间了。她在脸上搽着厚厚的粉,嘴上抹着红色的唇膏,学着成熟女人游刃有余的派头,却时常露出幼稚的马脚。他每每看到她在一群男人中说笑,就想起一幅图景:一个冒傻气的小孩子穿着她母亲的大衣,无视拖到地上的衣服,焦躁地渴望长大。有几个男人已对她表明过心意,她都拒绝了,决绝的脸色好像一个老修女,准备把贞洁之身奉献给一个唯一的男人,这种态度倒是让包括徐一宁在内的人都猜不透。顾春玲倒是也不错,除了是个土包子,也不能帮他向更好的生活快速跃升……
城市在他的眼前向前展开,稀薄的粉尘飘在天上,太阳的光漫不经心地照在人们的头上,朦朦胧胧露出懒散的气色。我爱她。天边橙色的光给人温暖的印象,汽车驶过激起的微尘也成了爱情故事的浪漫序曲。他要见到她,这一声音又传到他的耳边。他是一个赌棍,再不起眼的引诱也会把他带回五光十色的赌桌上,他被乱纷纷的心绪搅扰,心里面是一递一句地自语。海波一刻也不停,珠玉被放在浪尖上,一波又一波地送到沙岸上。他想见到她,爱她爱到发疯。他要拉住走在路上的傻子,诉说他汹涌的欲望。他又对倾吐不屑一顾,自况他是一个孤独的酒神。我爱她,她言笑着的样貌。我们将有的阔大的房子,洁净的窗户将太阳引进来,照地她的脸更加灿烂。他想象和她言笑晏晏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将一些富贵的装饰挂在心底做背景板。他不消为了琐碎的事发愁,像耳闻的那些贵胄一样,到处都是给他大展身手的地方。财富和名望仿佛已经唾手可得,在晚宴桌的一头放着筹码,只要他一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就把那些圆牌弄地清脆作响。我爱她,我爱她。
他对目的地全无计划,一味向着雾霾最稀薄,光明最盛大的地方去,激情正使他目盲。他是被阿芙洛狄忒的弓矢击落的金乌,从城市的一处栽向另一处。他穿过几座像模像样的高楼大厦,然后又路过几间铁皮屋顶的杂货铺,遇到一个被风吹着在空中忽高忽低地飞舞的塑料袋,还遇到一个夹着公文包穿着皮夹克的旧时代怪人,房屋在他前进的路上一层一层地矮下去,院落一处一处地大起来,荒凉的野山也说明城市的边界就在不远处了。他向西折去,绕过山脚,先看到一条大船的桅杆,接着整个闪耀的江面就一跃而出,不久,他就站在江边了。日落灿烂,像一枚心脏,砰砰地跳动着。他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的光带和火烧云,想着怎样惟妙惟肖地将这片光影描绘给他的情人听。但就在这时,他看到青黑色从江面辉煌的夕照里剖腹而出,将原来整片的金黄色割成两半,随着太阳向山里迅速地堕去,其势渐大。山显得越发的黑,林木都透着诡怪的颜色,森森地冷气向他压来。他受到了伏击,猛兽裂瓶而出,把流光溢彩的表面击个粉碎,里面空空如也,欲望的炽情再也不能掩盖这样一个事实,他不爱她,却务必要将她纳入彀中。
他受了极大的重创,阳光照耀的美好生活在心底蒙上了黑纱。他下了更大的力气,赌气做个独裁的暴君,一心要把不快忘个干净,直到美好的念头颤巍巍重新上路,他再次迫使自己爱上她,一如以往凭借本能所做的那样,好让良心不太为难。这时已是下午六点,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他向一个地道口走去,登上一列轨道车,再次在地表出现,已经置身于一片灯火通明中了。找到约定好的餐厅不费一点力气,昨天晚上为保险起见,他已经来走过一遭了,将最佳的位置和菜品默识心中。接下来,只等一场期待已久的狩猎活动了。
六点五十,徐一宁在等待,百无聊赖。七点钟,他勃勃的野心提了起来。七点零五,一个穿针织衫的女青年从过道中走过来,坐在他的面前。他高兴极了,把赞扬说了一番,努力想保持镇定。她和照片里一样,甚至和徐一宁梦里的一样,皮肤白的发亮。她说话很幽默,比网上聊天的时候,更加活泼健谈。他们试探着提问和回答,之后自然而然地谈起文学、家庭、教育和流传甚广的闲言碎语。他急于制造暧昧情调,将气氛推向他久盼的终局。终于他们谈到了爱情,在说到爱情的无理时,他感到他获得了久盼的机会,他紧张极了,心脏剧烈地跳,屏起呼吸,猛涨的激素让他突然胆大妄为起来,于是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
“就像我对你一样。”
她惊愕地看向他,对他的无礼皱了皱眉。但很快报之一笑,又在确定他确实没有开玩笑之后,收敛起笑容。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将筷子在碗里乱戳,目光低下去。再抬起头的时候,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愤怒地说了句“对不起”,就扬长而去了。剩下徐一宁怔怔地坐在原处,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悔恨不已,但是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她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的夜色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很快隐没了她的踪迹。
他失落地走向自己的住处,冷风吹过来,感到长久的虚空。就在要进出租屋的楼门时,听到顾春玲叫他的名字。她来的不是时候,他倦倦地不想搭理她,头也不回地向里走。她就跟在他的身后。进了房门,徐一宁坐在沙发上,向嘴边嘘了一口热气,室内也冷得很。他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托着腮。顾春玲坐在她的对面。
“围巾在门口的鞋柜上,你取走就行了。”
但她无动于衷,忽然正襟危坐起来。徐一宁预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然后就看到她直直地看着他。但是他没有轻举妄动。室内没有开灯,他能隐隐感到她在努力抿住自己的嘴唇,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比以前更加地亮,里面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正在快速地集结成雨滴。
“我们一起生活吧。”她这样讲。
“好。”他说。
黑暗里,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