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think twice

1.     
罗曼在柔软的白色枕头上侧了侧头，房间里已经微微亮。他从床上坐起来，光从明黄色的窗帘透进来，在清冷的清晨里掺入了些许温暖。一张木书桌靠在窗边。这房间的一切都很对他的胃口，虽然他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想起昨天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这扇窗户的情景，明黄色的窗帘向两边束起，像是少女的头帘，窗台靠左边的地方放着一盆修剪精良红艳的花。这盆花给了他大部分敲门的勇气。

罗曼觉得自己很想留下来。

罗曼略带颓然地躺回床上。他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禁地想，曾经有谁也这样躺在这张床上呢，曾经有谁也这样和这天花板空洞对望呢？这个想法不禁让他有些难过起来。但是想到不管有谁来来往往，天花板总是在这里，和这房子一起，沉默地看着人们装扮房间装扮生活，现在这一刻偏偏是他在看着天花板。天花板，这屋子，还有“她”，就像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没有标注也没有召唤，而自己是一条漫无目的的线，兜兜转转蜿蜒而来偏偏撞到这个点上。漫漫途中任何一次的转念或迟疑，差错或巧合，只要有一丝的不同就无法造成现在这样的对视，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幸运呢。这样想着，罗曼又忍不住地开心起来。

2.
罗曼于是想起引自己到路上的缘由。      
他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入睡。

还很年少的时候，他一直在故乡呆着。罗曼的故乡是一个小村子，和世界上所有城市远郊的村子没什么不同。人们生于斯，却不期望能成就于斯，或许某天能够老于斯。于是村子总显得葱茏而有些凋敝。但是年少的罗曼觉得村子很不错，他习惯村子的一切。习惯屋子前一半荒芜的田地，习惯晾挂衣服的窗台阳光铺射风轻人静，习惯村口老无花果树上的落日。罗曼讨厌一切需要改变状态的行动，所以村子的一成不变和平淡无奇让他觉得很舒适和满足。

舒适和满足意味着夜夜好眠。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到或许该用年轻代替年少形容罗曼的时候，某一天起他开始失眠，无论是在柔软的草地，阳光的窗台，还是老无花果树下的绿荫，在任何他曾经休憩过的地方，他甚至无法打个盹。

老人觉得这大概又是年轻人奇奇怪怪的病：“或许你就出去走走看看吧。”
“那么怎么才能治好呢？”
“我也不知道，你就出去走走看看吧。”
罗曼于是不得不收拾行囊上路，为了，夜里能够睡得着。而在路上走得越久，罗曼越明白睡眠的重要性，他有些怀疑自己当初是“不得不”还是“逃离”了故乡。“愿你每夜好眠。”罗曼总是这样道别一路上遇到的人。生活中总有些事让人们不自觉地静默,皱着眉在独自的长夜里辗转,在醒来时若有所失。每夜能够坚定坦然地睡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祝福。

罗曼无疑是讨厌旅行的，他讨厌一切需要改变状态的行为，因为他觉得太麻烦，离开与出发显然属于这样的行为。在离开家之前，他打包了一大包对自己很重要的，自己很喜欢的东西，他想要一直保存着这些东西，这样仿佛就并没有和故乡还有曾经的自己告别。但是最终，那些旧物还是一点点一批批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也许是一次遗失背包，也许是一次整理行李。没有某个可标识的转折点，但新生活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开始了。曾经觉得可怕的事情，慢慢地就完成了。罗曼慢慢明白原来没有麻烦不麻烦，只有想要不想要。他也释怀地明白重要的东西不会消失，虽然人的记忆差得可怜，真正能一直保存的东西也少之又少，但无论以什么形态存在或消亡，意义非凡永远意义非凡。

罗曼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停下来，请求不同的人能否留宿他一晚，通常他向房主讲一个故事作为报酬。一开始，几乎没有人接受，他睡了很多次的公园长椅或者桥洞。他的病并不挑剔这些，只要是不同的地方，他就能睡着。后来他去过了更多的地方，有了更好的故事，渐渐的才有人愿意接受那个故事的报酬。

没有人给过他答案或许诺，但是罗曼相信，等到有一天他再次回到故乡，他的病就会好了，没有理由的，旅行得越远他越相信这一点。他不只一次地想象过回到故乡的情景，像是每个人的期待一样，时间和科技的裹挟会让故乡变得崭新又明朗。但是村口的老无花果树依然还在就好了。
 

3.      
罗曼努力地想确认昨天是怎么敲开门的，踏上楼梯时有没有留下脚印，自己的头发是不是跟在路上一样乱，自己的神色是否平静得体……但是这些都没有任何印象，他只能想起，她立在门后，长裙短发，双眼像是微笑又像是发问地看着他，发梢映着夕阳的光看不真切。这一路上他敲开过很多的门，也遇到过很多的女房主，但这次或许是那夕阳的光融化了罗曼的心，那一刻整个胸膛里像是一块一塌糊涂的棉花糖。

她听完罗曼的请求后便愉快答应了，罗曼甚至觉得没有提起报酬的必要。但是罗曼还是想给她讲个故事，于是晚饭后罗曼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长裙短发，眼睛会微笑着发问，发梢亮着夕阳一样的光。她抱着膝盖静静地听完，说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故事。罗曼也抱着一个抱枕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像是浮着一层柔和的微光，连发丝也散落地很精致。罗曼又想起初见时她的笑容，周围的事物黯然失色，有那么一会儿罗曼愿意舍却一切再看一看那绽放的光华。

“你是我所有关于美好事物的联想。”罗曼在心里说。

罗曼觉得是时候告别了。他从床上起来，走出客房，来到客厅等她起床。这些年来罗曼养成了习惯，很早地起来，等着向房主道别。不告而别总让罗曼觉得有些变扭，大概重要的就是道别的这个仪式吧。人们都是这样，需要一些象征意味或者仪式感的东西来使生活显得不那么平淡无奇。

罗曼又一次环顾客厅，他看着沙发，电视，壁炉，这一切看起来都很舒服。但他忍不住地想，这个房间里是不是有不同于表面看起来的，只有主人才知道的舒服的地方呢。像是他遥远的自己家里，偏偏不好好坐着而从某个角度靠在沙发上，靠垫的某个凹角正好托着脑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的舒服；茶几的某个缝隙刚好纹丝合縫地能放下某个东西……像是处子缓褪衣带，这些房间只会向最熟悉的人展现的地方，罗曼竟然有些迫切地想要去探索。

罗曼甩了甩脑袋，决定不等她醒来了，他怕自己无法道别。

罗曼站在房子前的草坪上，看着曾经映着夕阳的地方现在映着朝阳。静默地站了一会，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向屋子挥手作别。仪式是很重要的。


4.
罗曼在街上有一步没一步地捱着。他的那种随便跳上什么车去往随便什么地方的轻松心情不见了，夜幕已垂，从早上到现在他走得不太远也不太近。他也没有找个地方借宿的念头，这样迅速地寻找到下一家，仿佛有点对不起刚离开的那间屋子，又或许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今晚注定无法成眠。

但是他没有回去的理由。

他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路过了一间家居店。罗曼这样的人是从来不看家居店的，你也知道他连家也没有一个。但是他忽然停住了。他盯着橱窗里的一盏台灯出神。是了，是这盏台灯。那个他觉得少了点什么的房间，少了这么一盏台灯。这盏台灯有着简单的白色圆柱体的灯罩，古铜色的灯架和灯座纹着花纹，在橱窗里发着白色的光，像是一个姑娘身着长裙亭亭玉立。

他大概有回去的理由了。

罗曼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老板，我想买那盏台灯。”

“你眼光不错啊，但是那个有点贵哦。”老板打量着罗曼。

“我…我可以讲个故事换下它么………”

“不行。”

现在是真的没有回去的理由了。

罗曼继续在路上有一步没一步地捱着。前面是个红灯，他在人群里停下来。人群在嗡嗡地低语着，道路上的信号灯和各种店家的霓虹闪着刺眼的红黄的光，车流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阵的风。那风仿佛裹起了低语，灯光，和呼啸，向着逼仄人行道上的他倾注而来，光影和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要快要爆炸了。

“砰——”

整个人群都寻着声音抬头看，夜空里绽放了许多烟花，绚烂又磅礴。人群于是更加噪杂了，但没有人对这烟火感到意外，大概是为了庆祝什么放的，这些事罗曼向来不怎么关心的。他于是观察了一下人群，每个人都抬头望着，脸庞映着烟花五彩变幻的光，有些人眼中透出确切的快乐和光彩来。罗曼也为那样的光彩也感到快乐，但是，如果眼中的奇景和伟大总是别人创造，想想就觉得渺小。

罗曼也抬头看向烟花，他的思绪也随着升上夜空。烟花也像人们看着它一样看着人们么，从那样的高空看来一切都是失真和飘忽的吧。也能够看到小小人群里的小小的我么，我到底要到哪里去呢？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回故乡呢，难道这世界真的有个尽头么？或许等到我收获最好的故事的时候吧，但是现在这个故事已经是我讲过最好的故事了。

人群突然开始动了，红灯跳到绿灯。罗曼停在原地，他看着人流带着低语往前去了，然后突然转身往来路走去。冷风灌进他的衣领里，他裹紧衣裳，在夜幕下忍不住地跑了起来。

5.
最好的距离是只要努力奔跑就能到达的距离。

罗曼又回到了那幢曾经倒影夕阳和朝阳的房子前。他在房前的草坪上停下来，弯腰拄着膝盖喘息。夜已经深了，屋子里早已熄了灯。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罗曼自己的喘息声。

他慢慢地绕到那间客房的窗前。明黄色的窗帘已经放下来了。他靠着窗户慢慢坐下来，把头靠在墙壁上。他又想起自己讲的那个长裙短发的女主角的故事，好像也少些什么，就像现下这无风无月的夜里，虽然有着寂静和群星，但是一定少了些什么。

少些什么呢？罗曼闭着眼睛一直这么想着。想着想着，想着想着，他恍恍惚惚地好像回到了故乡，但是和曾经的每一种想象都不一样。

自己空空的行囊，故乡依然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