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大厦 人间地狱

                                          半农

老王忿恨地说，自从他带着老伴儿乘电梯上下楼买菜时透过一回风，大半年了，老伴儿一直蜗居在十八层高的楼上，再就没有接过地气儿。

说这话的老王不识字，通讯不发达的那年月，有点事，只能给家里写封贴八分钱邮票、盖一邮戳才能发出的信，写信还得请人代笔。

好歹老王也在国营单位食堂混了几十年，在职工们的言传身教中，对于上下电梯的常识，如按钮，上下指示箭头以及楼层号的数字标识，慢慢瞅上半天，还是勉强晓得一二并可以亲手去操作的。

相对老王的老伴儿而言，打死都不会或不敢亲手操作那明晃晃地闪烁着黄灯、一摁就晕乎乎、能忽上忽下的玩意儿。

老王退休了。上班期间，食堂工作性质的特殊，他和职工们的上下班时间，恰好掂了个个儿。

职工们上班他下班，职工们下班了，带着疲惫、谈笑间行进在回家的路上，而他，却忙碌地脚赶在上班的路途。在起早摸黑，点名填到的章程里按部就班，和他的同事们一样，磨钝了时光的同时，成就着儿女的一切。只不过，大部分同事的孩子学有所成，一本、二本、程度不同的去了或远或近的大学。独独他的孩子，一年等着一年，迂回在走部队时送烟送酒、请客吃饭、塞红包的曲线中。为这，老王也颇费了不小的周折。

“功夫不负有心人”鼓舞着老王，今年不行等来年，最终，所有的套路走完后又摆上一桌，在推杯换盏的你好我好后，借着皆大欢喜的氛围，总算将穿着军服，胸前佩戴大红花的儿子，随着欢送的鼓点声扶上了开拔的列车……

部分不思进取的城市子女，踩着去部队服役的路线，谋求转业时约定俗成的那份工作。老王家的也不例外，复员回来，安排在地方供电局混一碗饭吃。这不，立业后已娶妻生子，而后，将老两口请到巍峨大厦上管带他们的孩子，才有了文字开头老王的忿恨……

也许是职业病的缘故，也许是多年食堂工作“近水楼台”的便利，养成了老王不但饮食讲究，而且不吃剩饭的毛病。在管带孙子的岁月里，老王因身俱烹饪的独门绝技，自然而然，肩负了一家老小伙头军的重任。

儿子、儿媳妇下班一进门，老王多年的职业习惯，将自己煞费苦心炸炒熬就的作品端上桌，儿子，儿媳妇一声“我们吃过了……”头也不回地奔向卧室门，“嘭”的一声，一切戛然而止。饭桌前独剩祖孙三人，在落寞与尴尬的氛围中，填充着早已滞涨得满满的胃口……

晚上，祖孙三人，又纠结在剩饭的阴影里，独有的，只剩下郁结在老王内心的、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

一次，两次……一而再，再而三的做饭前连招呼 都不带打的“我们吃过了”，老王在一次次的隐忍后，有一日终于挣断火爆脾气的弹性限度，忍不住发作了，还只能带着情绪在老伴儿跟前嚷嚷：“天天吃剩饭的日子我过够了……”就这样，老王堵着气，抛开孙子，撇下老伴儿，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安乐窝，过着边揪面片儿、边惦记着老伴儿的生活。

孤独的时间长了，估摸准儿子、儿媳妇上班的时间，老王不由得拿起手机，拨通只会接听、不会拨打的老伴儿的手机，探询着别后的安危、思念、血压的正常与否……嘘寒问暖中，相互诉说的时间长了，老王吸动着鼻翼，泪水顺着皱褶的两颊间轻轻滑落……

因为软化血管，阿莫西林用过量了的老王开始咳血。邻人拨通了老王女儿的电话，女儿在通知哥哥的情急中加急赶来，老王趁着去医院急救的忙忙乱乱中，将银行卡偷偷了塞给女儿，当哥哥的一到医院，不急于找医生垂询老王的拯救方案，而是先找到妹妹，施展淫威，吵吵闹闹中夺走了银行卡……

有惊无险，医院里吐了两口血的老王渡过了鬼门关。回来，老王笑着说：阎王爷爷暂时不收他，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通过这一次生命的历险，让老王再次认识了他一手忙碌大的儿子，在他生于死的命悬一线间，牵挂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终其一生，省吃俭用，积攒到的、在银行卡上一串微不足道的数字。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的老王，说话的语气里不但恨不起阎王爷爷，而且带着感慨之情。老王说，至少，这次阎王爷爷的不理睬，在我临了临了，终于能斩断亲情羁绊了一辈子的私心。认清一个一撇一捺，好写却难做的字____“人”！

眺望铸造得如鬼子炮楼一样坚固的巍峨大厦，节日的夜间，刻意彰显并闪烁着现代、气派的霓虹灯光芒。昭示繁华，彰显太平的表象下面或背后，遮捂或压抑的却是难于自由呼吸的生灵。

人们常说，地狱、下地狱。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地狱，没有哪个人亲眼看见或趟过真正的地狱之门。如果你非要说有的话，那么，我告诉你，真正的地狱就在人间。存在于我们眼睁睁的现实生活当中。如纳粹德国控制下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如国民党设立在重庆的“渣滓洞集中营……”这些硬件设施精心浇筑的背后，是因为国与国间利益的考量与争夺；是因为党与党间羽翼的有别；是政见之争，或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把一对哺育了我们的目不识丁的老人，临了临了，还捆绑在钢筋和混凝土间，给以非人的待遇，我无语，我难过……

仰视巍峨大厦，俯瞰人间地狱。一座多事的法海和尚镇压白娘子的“雷锋塔”曾经在鲁迅先生的笔下倒掉了，又有一座座隐形的鲜为人知的雷峰塔渐次矗立，只不过，下面压着的是在夹缝中难以喘息的年老双亲，不是许仙的白娘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