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七 一
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
寻医之旅
晔问
问尊严，问名声
问灵魂，问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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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钧
我对从容的生活细节，
有无限追求的乐趣
」
人 物 介 绍
许钧，复旦大学附属上海妇产科医院中西医结合科副主任医师，擅长治疗月经失调、不孕、盆腔炎、流产、更年期综合症等。
采访笔记
“中医也讲境明。境明则千里皆明。自己想通了，就如有神助，别的事根本干扰不了你。听过了，有人说一笑置之，其实，连一笑都不必。”我们的对话从台湾林清玄的散文开始。
上海红房子医院中西医结合科副主任医师许钧，擅长中医及中西医结合治疗月经病、不孕、盆腔炎及更年期综合症。
他看病很慢，初诊几乎是半小时，病人在他面前甚至嚎啕大哭，放下所有矜持和拘谨。他慢声细语的谈心，心底如一面平静的湖水，映射出他对面前病人的直觉。“这是一个场，中医讲究气场，望闻问切，都是着力维护这个场，所以我不希望病人太多，人太多，神就散了，气场就不足了。”
“且慢下方”，初诊他甚至很少开方，把病情都说透了，他的理解，病人的理解，方案的可能性一一摆在那里，“妇科病，痛经，不孕不育，都从调肝着手，肝主疏泄，内心郁闷的结打开了，比药物更有效。”
他师承上海名中医曹玲仙，又跟着周家乐先生学习男科，开了男科门诊，在这对杏林伉俪的指导下，他有了长足的进步，“中医讲究顿悟。经常是，有些并不复杂的病，排兵布阵就是差一口气，很纠结，这样的处方，效果也不会很理想，老师一点拨，恍然大悟，就是一两味药的差别，甚至就是剂量之差别。”
许多人称他“送子观音”，每个月他都能收到喜蛋和婴儿的照片，“院内同事有了问题也会来找我。”他笑道。新疆一位早衰患者，经商，30岁的年龄，50岁的生理，经他十年调理，终于喜得贵子。不久前，他收到一封海外来鸿，来信人辗转找到他谢恩，二十年前，来信人的母亲经他调理，才有了后来的一个家庭的幸福。
他经常对病人说三个字，放轻松。但是他知道，这三个字就如耳边风，如今的环境，节奏，压力，人际关系，裹胁着每个人，出了诊室，就回到她们的原生状态，无法独善其身。
“这一点我比较古怪。”他说，“我对许多事不感兴趣，不太容易被诱惑，外界很难影响我。”
空了他就读书，一部《伤寒杂病论》常读常新，夜阑无声，临睡前翻几页，总有所悟，“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是什么机缘使张仲景写下这一部伟大的著作，成为后世所有中医的圭臬，他的思维方式，影响了华夏文明。”
他也读闲书，推崇“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的《锦灰堆》和明末高濂的《遵生八笺》，“四时调摄、起居安乐、延年却病、燕闲清赏、饮馔服食，注重生活的细节和情趣，那才是真正高级的，真正称得上丰富多彩的生活。”
我点头，我告诉他，这个社会变化太快，人心和人性更是如此，真实和纯粹的人越来越少，一个相对功利的社会，人们汲汲营营。可我还是喜欢那些真性情的人，并与这样人成为好朋友。
“是呀，”他附和道，“做一个真实的人不难，当初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便拒绝了很多捷径和热闹，换来的是内心笃定的信仰和做人的态度。”
1
医路向前，在传承中发展
许钧与中医的结缘，归因于他自幼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情。
“上中学起，就对传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到寒暑假，窝在沙发里整天翻那些古文，似懂非懂，兴致盎然，一部《古文观止》，一套《中华活叶文选》简直是假期赐给我的恩物。”大学填报志愿的时候，他第一志愿是复旦历史系，结果没有考上。此时，许钧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上医在华东医院的委托培养，二是中医药大学的中医专业。“中医怎么说都离中华文化的精髓更接近些吧。”没有更多的选择，许钧就此踏上中医之旅。
“冥冥中都有注定，有些选择本来就是顺理成章，就比如，我母亲是医生，我是医生，现在我的儿子也学医。”许钧说。
坦率说，五年的中医学院学习，并没有使许钧对中医像对中国历史文化一样产生莫大的兴趣，相反，他常常为那些必背的经典而苦恼，他甚至恍惚，当初的选择是否真实而正确。不过，毕业后，许钧幸运地遇到一位好老师，当时红房子医院中医妇科主任，上海市名中医曹玲仙教授，先是跟师抄方，后又成为全国名老中医药师承班第三期的学徒，纳入曹玲仙教授的门墙，之前的失落和困惑，在临床的洗礼中烟消云散。
“曹老师的从医之路很复杂，从临床到课堂，再从课堂回到临床，她十多岁就跟南汇名医丁布介抄方学习，后进中医学院深造，工作后再来拜在海派中医妇科名家唐吉父师门。继承唐吉父先生“女子以肝为先天”的理论，看妇科的特色在于调肝补血。”
刚跟师抄方那会儿，许钧对曹老师开的方子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些方子平淡无奇，他都懂而且也能开。但是，真正用到临床上，许钧发现，类似的病例他同曹老师开一样的方子，药效却很不乐观，不明所以。
“跟曹老师抄方三年，曹老师教我什么呢？悟性。”许钧说道。他坦言，老师看病的思路、跟病人互动的气场，顺着潜移默化的经验汇聚而成的感觉，方子就从笔底流出来了——这些细微的东西很难去表述，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验其奥妙。
“为什么同样的病例，我开一样的方子跟曹老师用药疗效不一样呢？问题可能出在配伍上，可能就差在几个药，或是用药的剂量不同；还有，季节对药效也有影响，像生地和熟地的应用，天冷用熟地多一些，天热用生地多一些——细节的变化，只有慢慢开悟，觉察到中药在应用中不断寻找平衡的微妙。三年出师后，我慢慢找到了感觉。”师承班结束后，许钧与老师背对背考试，他得了96分——看了三个病人，两张方子跟老师一模一样，另一张，只相差一味药。
许钧对中医的内心认同和真正的依赖，也在跟师这几年逐渐确立。当时中西医结合科室，中西药都能开，病人中药用着无效，而有时激素的疗效立竿见影，新上手的医生更愿意用西药。 随着看过的病人越来越多的反馈，许钧对中医的理解越来越深刻，“最初刚做医生的时候，成就感来自每天看了多少病人，力求快速搞定每个病人，西药激素总是冲在最前面。而跟着老师学习后，我会根据病人的反馈，改善用药的方案，疗效提升进而更加自信。事实上，虽然西药疗效快，但副作用也很明显，我现在更多是用草药，很少用到激素。中医诊疗是不断传承发展的过程，是真正面向个体的精准医疗，就像曹老师，她的临床用药还在不断地摸索变化中。”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许钧通读了五六遍，常读常新，每次看后感觉都不一样。现在放在案头，夜神人静的时候翻几页，回顾临床上碰到的案例，常常是顿悟，启发新的治疗思路。
“像生化汤具有养血祛瘀，温经止痛之功效。临床常用于治疗产后子宫复旧不良、产后宫缩疼痛、胎盘残留等产后血虚寒凝，瘀血内阻者。后来我就发展到息肉及葡萄胎治疗，原理一样，治疗效果很好。这样，早期的息肉及葡萄胎病例就不用手术治疗了；还有，桂枝龙牡汤原本并不用于男科疾病治疗，考虑到它气血双补的特性，我用在男科不育病治疗上，也看到很好的疗效。”许钧深感，不断习读经方受益良多。“经方是中医的基本功并非捷径，不断研读、不断思考，不知哪天在临床用的时候，就突然从脑海中跳出来了。”
除了经方，许钧会经常翻阅早年跟曹老师学习的抄方，结合经方原著，揣摩回顾曹老师的用药。偶尔在临床上百思不得其解时，他会找老师搬救兵，曹老师也会给些建议，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许钧的医术也在不断琢磨探索中稳步提升，一些疑难病例治疗中，往往会有柳暗花明的欣喜。
2
从容笃定，且慢下方
入曹门多年，许钧沿袭了老师的看病风格，看病速度不快，心无旁骛，从容笃定。
“病人太多心会乱，看病的气场会被打乱，这对病人也不是好事。”许钧说，特别注重“医生的气场”。“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望闻问切的基础就是深入细微的观察交流。一定是要深入，跟病人之间才能形成稳定的气场，问诊的过程就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相互交心的气场。”不过，许钧坦言，身在广为人知的“红房子”，又擅长中医药治疗妇科疾病的他，要稳住这个“气场”并不容易，病人纷至沓来，光是同事及老病人推荐来的病号就应接不暇。
“且慢下方”是许钧看病的又一特点。
方子开的少，方子慢点出，初诊谨慎开方或是不开方。“我看的多是长期月经失调、不孕症病人，这类病人找到我时，往往已经兜了一大圈，心情焦虑。首先要跟病人谈清楚病因病程的发展情况，谈谈病人了解的事情，谈谈我知道的东西，充分交流可能的病因，理清因果脉络，然后再梳理治疗思路，讨论几种治疗方案。”
许钧对于初次看诊的病人，一般要花二三十分钟，他是在调病人的神，病人把心底的东西放心地说出来。这是一个医生在用力维护的气场，医患之间完全信任，随着交流慢慢深入，说到动情处，甚至有些病人在诊室里嚎啕大哭。经过充分交流后，诊断思路慢慢清晰，用药的方案也逐步显现。“这样开出的方子，给到病人的治疗建议，病人更容易接受，后续用药配合度更高，自然会看到更满意的疗效。”
许钧认为，中医治疗及中药调理，一般是多疗程、长周期的，药物对病人体质的改善是循序渐进的，如果前期交流不彻底，病人对治疗方案有疑虑，对医生不够信任，一时看不到改观，就心生疑虑，内心焦躁，容易中途放弃，前功尽弃。
有个新疆病人，经商多年，过度操劳，作息不规律，情绪波动大。卵巢早衰月经不来，三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生理。许钧给她从调肝入手用药治疗，每月看诊一次，服用中药后，病人发觉精神状态都在发生变化，头发也重新乌黑发亮了，她觉察到这些细微的改变，慢慢就坚持下来。“这个病人42岁终于喜得贵子。其实，我也是非常感谢这样的病人，连续用药十年，信任就是一辈子。”许钧表示，这是医生和患者一起缔造的医学奇迹。
几乎每个月，许钧都会收到病人送来的喜蛋和娃娃的照片，被很多人叫做“送子观音”。有一次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兴奋地叫他“许医生”，站定细看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对方却欢喜的介绍自己是他曾经看过的病人，眼前推车里的娃娃就是因他调理身体后生育的。这样的例子时有发生，甚至有一次收到一个姑娘从海外寄来的包裹，明信片上说自己母亲20年前经许医生医治调理，最终怀孕生育了她。那时候许钧才刚工作四五年，毛头小子，不想竟然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忧喜。“过去那么久了还被别人记得也是意外之喜，是做医生的福气。”许钧笑道。
“年轻的时候，治愈病人的成功感特别直接，甚至是兴奋，而现在，治愈安抚病人已经是生活的常态，感受到更多的是使命——完成别人的托付，不辜负信任吧。”马上进入知天命之年的许钧，越来越纯粹，他表示，踏实做好临床工作，治疗好每个病人就足够幸福了。
“前些日子读台湾林清玄的散文《境明，千里皆明》，读来很有感触，很多事情别人说再多都没有用，需要自己体会，自己想通了，悟出来就通透了。没有必要受外界舆论的干扰，神思凝聚在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上，有人说一笑了之，其实，连一笑都不必。”许钧觉得，“境明”，正是他所追求的境界。
口述实录
唐晔
您专攻不孕不育，后来又开设了中医男科，这两方面有什么相通之处吗？
许钧
2005年，医院要求开设中医男科，我就跟着曹玲仙老师的先生，周家乐老师抄方学习男科——中医界素有“女看曹玲仙，男看周家乐”之说。男科跟妇科有相通的地方，都跟人的情绪及承受的压力有关系。周老曾说，男人更需要安慰，男人在情绪方面比女人更需要照顾。在门诊时，解开心结比吃药管用。
唐晔
您看中医妇科这么多年，治疗和用药特点是怎样的呢？
许钧
我传承曹老师的经验，也做了一些总结。妇科疾病治疗的重点是调肝，调肝是基础。“女子以肝为先”，情绪保持稳定对女性很重要。我用药比较平和，以经方为主，大方开的很少，一般15味药的经方。剂量会调高点，主要是目前药的质量不够好。
唐晔
从医的过程中，有没有不被理解或是委屈的地方吗？
许钧
有些病人不理解，我来看病怎么会没有开药呢？或者，为什么那么久不叫号，为什么看的慢呢？这些都是我的看病特点，我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委屈。
唐晔
目前，您最关注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
许钧
关注中医中药对输卵管炎症的治疗，比较质疑目前常规输卵管手术的意义，疗效一般。所以想从中医中药入手做些改善。
唐晔
关于中医的争论有很多，有些中医医生也不完全信任中医的，您怎么看？
许钧
中国离不开中医，中医在发展成熟的过程中，已经和中国人的哲学观联系在一起。人类对自然界的辩证认识，天人合一，顺应天时，修养生息，跟中医理念密切相关。现在环境污染造成的后果以及不良作息饮食引发的疾病，中医的理念都可以说透这些事情，不管你是否能觉察，千百年来中医的理念，已经渗透到中国人生活饮食起居的方方面面。
然而目前的现状，往往是来看中医的病人，先看了一圈西医才会来看中医门诊。能去的都去了，真没有办法了，才安心看中医。我完全理解病人的心理，现在社会压力大，长期看病调理也会多多少少影响工作，肯定是哪里疗效快，去哪里呀。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药效是否可以再快点，还是需要在药的配伍和剂量上，找到新的平衡点。
唐晔
现在女性生活工作压力很大，从您临床经验来看，什么事件对女性生理健康影响比较大呢？
许钧
情绪。最多的是女生考试的压力，或孩子考试期间，妈妈的焦虑都会影响生理周期；婚前筹备婚事的繁忙，婚后的夫妻磨合甚至婚变也会影响月经；所以，保持情绪稳定对女性生理健康很重要。
唐晔
您有没有哪句话经常跟病人说，病人却不当回事的呀？
许钧
“放轻松，放轻松” 不孕不育病，跟人的情绪关系很大，快速发展变化的社会环境，人心普遍焦虑浮躁，放轻松已经是奢侈的期许。
唐晔
您自己能放轻松吗？有什么喜好吗？
许钧
我脾气向来比较慢，这也跟曹老师比较像。我对世俗的成功看的比较淡，从医25年了，理解各种病人心态，所以自己也看的开——我更注重自己内心的修为，自身医术的提升，不是太在乎外界的名声。其实，行医的过程是乐在其中，我对现在的状态很满足——我一直是比较放松的，我脾气较古怪，对很多事情没有兴趣，不追剧不认识明星，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除了医书，也看些杂书。最近在看林清玄、蔡澜的书。从我个人来说，推崇生活的质感，注重细节的考究，对从容的生活细节，有无限追求的乐趣。
唐晔
您认为医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许钧
人文，无人文不成医。医生成长的过程，也是涵养不断提升的过程。医术可以教练，人文更多是修为，是个人成长历练出来的。
唐晔
如果穿越到古代，您最愿意跟古代的哪个名医学习，跟他抄方呢？
许钧
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奠定了中医理、法、方、药的理论基础，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呢，是什么机缘促使他建立起思路框架——他这部著作成为后世所有中医的圭臬，他的思维方式，影响了华夏文明。
采访/唐晔 编辑/蹇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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