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1、
我叫苏,女,生于1988年6月23日。
大学毕业后,在父母的帮助下我进了一家国企工作,后经父母介绍,和一个男同事结婚了。我和他脾气爱好相差很大,又都是独生子女,总吵架,一年后就离婚了。我们没有孩子。
我在网上发简历找工作。不久,平阳一家物流公司给我回信。网上面试后,我离开省城,去平阳上班了。
我很快熟悉了业务,工作努力认真。每天下班后,我去学英语。
教英语的外教叫安德森,来自加拿大,四十岁左右。他发音纯正,讲课生动有趣。在学习班,我还认识了同学胖子。
胖子和安德森是好朋友,经常一起玩。胖子和我熟悉后,开始带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唱卡拉ok,郊游,爬山,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
一天,安德森邀请我下课后和他去喝咖啡,我同意了。
我和安德森恋爱了,我将我的恋情告诉了爸妈。
他们很不安,担心这段跨国之恋有始无终。于是五一长假,我安排了一次旅行,爸妈和安德森相处融洽,对他印象不错,最终接受了安德森。
安德森的工作合同到期了,他邀我和他一同去加拿大。我爱安德森,想和他在一起。只要在一起,我愿意放弃我所有。我和爸妈谈了我的想法。我的第一次婚姻是爸妈的主意,最后闹得离婚了。这次他们不再干涉我,选择尊重我的选择。
2、
机场送别时,爸妈郑重地把我的手放在安德森的手里,说:我们就这一个女儿,舍不得让她远走,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我和爸妈拥抱告别。走出几步后,我回头望去,觉得他们的身影好孤单。
3、
来加拿大后,我和安德森租了一个地下室。安德森去读书。而我在国内平阳的工作经历帮到了我,我找到了一份物流管理的工作。
经过培训,我能应付我的工作了,业务也慢慢熟捻起来。安德森上学之余做移民的英语老师,我们共同承担房租和生活费。
我希望以后能有一份既有挑战性又有前途的工作,或者象安德森一样去读个书。我想买一处宽敞的房子,生两个小孩,养一只狗。但现在,我得先等安德森找到工作。
晚饭后,我和安德森去公园散步。周末,我们和他哥哥去山里露营。我喜欢加拿大的蓝天碧水,我喜欢这里简单的人际关系和恬静生活。
2019年4月12日,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刷牙,洗脸。吃过早饭,喝了咖啡,我拿起车钥匙,正要出门上班。这时,我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接下来,脑后一阵几乎无法忍受的剧痛迅速扩散开来。我不由自主瘫倒下去。
安德森
1、
2019年4月12日,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多么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啊。
星期五那天清晨,苏起床。我也醒了,躺在床上。
我听见苏在客厅走动的声音。她吃早饭,冲咖啡,我知道接着她就要出门了。
这时我听见她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很响,腔调好奇怪。这个喷嚏是我可怕记忆的开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随后,我听见苏痛苦的喊声,我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跳下床跑出来。苏倒在沙发上,牙关紧闭,面目变形,不住地呻吟。我跪在旁边,扶着她问:苏,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意识到情况严重,我用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
2、
苏是两年前我在平阳做外教时认识的是一个中国女孩。
她很安静,笑起来很好看。因为她,我在中国的日子充满美好的回忆。
苏很爱我,跟我来到加拿大。两年后,苏想结婚,但我想先完成学业。这些年我东奔西走,经济上没什么积累,我想等经济状况好转再说。
我知道苏的妈妈在督促她结婚。中国父母似乎将孩子当作私有财产,干预他们很多事。在加拿大,同居很普遍,同居关系受法律保护,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何况我是认真对待这段关系的。我和苏在一起很快乐,这就足够了。
苏
我好像一下子坠入深渊,黑黑的冷冷的深不可测的深渊。我向下坠啊坠啊,似乎有一世纪那么长。然后我突然升起来,魂魄一下升到空中。
我成为混沌一团,在空中久久徘徊。我的感觉还在,能清晰看到下面的世界。一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在我躯体边奔走,他们做的事让我感到陌生,陌生得可怕。
安德森
在急诊门口,一位医务人员跑过来,他查看苏的眼睑,听她的心脏,然后推她去做检查。他的表情严肃,让我感到害怕。他对我说:她情况很严重。
苏被送到ICU病房。我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前两天,有些记忆是后来一点点恢复的。
护士给苏抽血,剪去她前额的头发,在她头部开孔做引流,我将眼光转移开去。医生刚开始检查苏时,苏的腿还在抽搐,手臂也偶尔有翻转。后来,她的脸就不再紧绷,没有了任何表情。
病房安静下来。我坐在床边,看着眼前的苏。昨晚她还和我有说有笑,现在却躺在这里一动不动,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握着苏的手,一遍遍问她,问自己。
苏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她的体温温和,像睡着了一样。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幻想她听到我的声音,起身下床,牵着我的手和我回家去。然后,一切恢复到从前,回到我们简单而快乐的日子。
我的头从发晕到麻木,几天内的纷杂记忆像碎片一样在脑中绞在一起,我已经48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主治医生告诉我CT结果显示苏颅内大面积出血,脑神经受到不可逆损伤,脑损伤非常严重,很可能引起脑死亡。
医生分析苏的发病情况,推测她颅内脑动脉血管有一处管壁先天薄弱,当受到刺激,会引起血压突然增大,从而导致血管破裂。估计苏发病源自她打的那个喷嚏。这种脑动脉血管有先天缺陷的病例在人群中的发生率是六百万分之一。
六百万分之一。
苏
我在空中看着安德森。我看见他站起来,又坐下。他一会儿和护士说话,一会儿又低头沉默。他握着我的手,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心碎了。
我的魂魄在空中盘旋,轻飘飘的。我望着下面那个失去了生命力的躯体,那是我么,躺在那里那个叫“苏”的女孩?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冷漠。
我的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我不喜欢被这样对待,这让我很不舒服,但我无力阻挡。
我眷恋红尘。我没上班这两天,谁在替我完成工作呢?周末,我想去露营,我还有新的拼图要和安德森拼。冰箱里有我包的牛肉陷饺子,我的衣橱需要整理。对了,我该把春天的衣服找出来了。
你的手紧紧地握着我,安德森,可我的手却那么无力。一股莫名巨大的力量将我往天上拉,我想挣脱却挣脱不过。我乞求说,留下我,留下我。我还年轻,有那么多眷恋的人和事,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不想走。
我的心脏在砰砰跳动,血液在不停流动,我的呼吸依旧均匀,我的身体还很完整。我有这么多生命迹象,为什么我的灵魂却回不到躯体中去?
我听见医生在向安德森解释:苏的脑腔布满血液,神经元之间看不到信号传递,脑活动消失。苏的心跳,苏的呼吸,苏的排泄都在靠机器维持。没有它们,苏的身体功能半小时内就停止运转。
我的大脑像史前时代,像荒芜人迹的月球。
安德森
我哥将我带到他家。我吃了点东西,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苏的父母发来消息,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苏的爸爸和妈妈
我叫王世昌,是苏的爸爸。
我叫路亚平,是苏的妈妈。
我们这批50后生人经历了特殊的时代变迁,我们吃过很多苦。
2019年4月13日一早,听说苏出事了,我们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订好机票,向大使馆申请紧急签证,两天后,我们一拿到护照,就直奔机场。
几千米的高空中,我们的眼泪在不住地流。我们问苍天:苏究竟发生了什么,脑出血?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脑出血?为什么这种不幸会降临到她身上?可怜的孩子。飞机快飞吧,赶快带我们到苏身边......。
苏
1、
我的魂魄不愿离去。我从红尘中来,现在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死亡发生得如此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它的到来。我才31岁,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五月将回国看望爸妈,我正在和安德森计划买一个房子。我喜欢做手工艺,我已经做了七个精致的纸板小房子,里面特别放上了我和安德森的头像,这是我们未来的家。
2、
我喜欢很多东西,也讨厌很多东西。我的故乡在远方,那里有我的过去,和许多不开心的记忆:我受摆布的成长,我苦闷的婚姻,我不自由的灵魂。来加拿大两年来,我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的生活是快乐的。
我喜欢所有简单的事物,就像我的名字。我喜欢简单的生活方式和简单的人际关系。我的父母给我很大的束缚,我远离他们在加拿大的日子是free的。
我的过去有很多不开心。你看我以前的照片,嘴角紧闭,眉头深锁,眼光严肃,好像我的生命被什么东西禁锢着。我像很多女孩一样读大学,毕业后找一份铁饭碗的工作,按父母的意思和他们相中的人结婚,可我的婚姻是一座监狱,我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离婚后,我过了一段清静却孤单的日子。后来我遇到安德森。他带我来到加拿大,给我的生活带来希望。
对未来,我本有很多打算,可我没想到我的后脑埋着一颗定时炸弹——我的脑血管有一处先天性异常。我长这么大,一直很健康,什么疾病的迹象也没有。这颗定时炸弹就在我的体内潜伏着,从少女到成年,从中国到加拿大,终于在我即将过三十一岁生日的时候,爆发了。
3、
我还不能走,我在等爸妈。他们正万里迢迢地从中国赶来,他们要见我,他们甚至还想救我。
是的,我看见了他们,我的风尘仆仆的还不算苍老的爹娘。我的母亲趴在我身上恸哭,我的父亲双手合十站在门口下跪。
我的心又碎了。
4、
我不晓得死亡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到我来不及和这个世界,和我的亲人做一个正式的告别。我的死亡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痛苦。你看,躺在ICU里的那些病人,他们的机体功能在一点点衰竭,他们每天都饱受痛苦,他和他们的亲人在等待死亡。
Sara
1、
我叫Sara,从国内来加拿大生活有七年了。2019年4月14日,有位朋友问我能不能做几天陪同翻译,说国内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他们的女儿在医院,情况很不好,女孩的男友是加拿大人,他们之间非常需要沟通。
我在医院见到了憔悴的安德森。他神情哀痛,眉宇悲哀。他在向我讲述意外时,不时抹一下眼泪,但他的神智依旧清醒而克制。
他说苏的父母晚上就到,他很不安,他怕他们看到苏现在的样子会受不了。
他带我去看苏。穿过一道道安全门,走进ICU病房,我看见了躺着的苏,她安静的样子像睡着了一样。她的脸那么苍白,胸和腹部有规律地起伏着。她身上连着监视器,手臂上插着各种输液管,房间里响着医疗仪器运转的声音,我听不见她的呼吸声,我甚至连我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了。
我心情沉重,我看到了死亡的影子,我难以想像苏的父母看到她会怎样。
机场,我手上举着名牌。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人,我一看就知道是苏的父母,他们的年龄和神情.....。我过去和他们拥抱,我看到苏的妈妈眼里含着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2、
苏的父母到来后,医生安排了家属见面会。主治医生、值班护士、社区工作者、安德森、苏的父母,还有我,出席了会议。
会议超过了原计划的一小时。
主治医生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她将苏的入院和抢救情况作了详细说明。她用清晰而低沉的语调向苏的父母描述了病人入院的情形,展示了各种检查结果,解释了所有救治过程。最后,她用非常难过和同情的眼光看着苏的父母亲,一字一句地宣布到:苏是脑死亡,并交待了死亡时间和原因。
苏的妈妈开始啜泣,苏的爸爸用手挡住眼睛。
3、
苏的爸妈在国内有一个庞大的亲右团:苏的好友、表哥、苏的小姨、苏的伯伯、小姨的医生朋友、苏妈的好友......。他们让苏爸妈问医生:为什么当时不马上做开颅手术?为什么脑部要两次脑引流?为什么不召集其他专家会诊?为什么不寻求另外的治疗措施?为什么不继续对病人进行救治,这么快就放弃治疗?
医院应家属要求又组织了一次电话会议,会议邀请了国内家属参与。主治医生冷静而清晰地回答了所有充满各种质疑和不满语气的专业和非专业提问。
4、
医院考虑到苏的父母从国内赶来,额外留给他们24小时的时间。24小时后,医院将对苏停止设备支持。
苏的父母非常疲惫,他们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我一直陪伴在他们左右,待安顿好他们,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苏的爸爸和妈妈
我的女儿死了,脑死亡。我们不甘心。我们收集了我们亲属要问的所有问题,去和院方进行了交流,他们的回答让我们并不满意,我们觉得医院的抢救没有尽全力。
安德森
医院宣布了苏脑死亡。经过这几天漫长而痛苦的经历,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相信医生。在加拿大,如果程序清晰,依据可信,患者家属通常不会对医院的治疗有疑问。
但苏的爸妈好像不满意,他们不了解加拿大这边的医疗系统。他们不停地和国内通话,他们问医生各种各样琐碎而奇怪的问题,他们要求医生继续救治苏,他们觉得苏还有生存的希望。
我想要苏的一点儿骨灰,我想将她埋在家乡湖边的一棵树下。我非常喜欢那个湖,我曾想带苏去那个湖里划船。
Sara
安德森和苏同居,苏爸妈有些耿耿于怀,想让安德森父母正式承认和苏的关系。社区工作者为此特别安排了一次电话会议,让苏的父母和安德森的父母在电话里进行沟通。安德森的父母在电话里表达了对意外失去苏的悲痛和对苏父母的安慰。当苏的父母提到他们需要安德森的父母承认苏在他们家庭中的地位时,在旁边一直很不安的安德森觉得这个要求很过分,铁青着脸不由分说将电话摁断了。苏的父母非常生气,他们和安德森当场吵起来,他们说决不同意安德森将苏的骨灰分走,哪怕一点点。
苏的爸妈和安德森产生了严重的隔阂,他们彼此不能容忍对方的态度和行为,这给我的翻译工作带来了巨大困难。安德说他离开医院后不会再理他们了。我在他们之间游走劝说,最后,安德森同意配合将苏的后续事宜处理完成。
拔管那天,苏妈按照家乡习俗,由护士帮忙清洗苏的身体头发,穿上衬衫,毛衣,外套等诸多衣服。苏的躯体已经浮肿了,一层层套上上衣和裤子,折腾了好半天,费了好大力气。护士问我为什么要穿这么多衣服,我说这是中国有些地方的葬俗,他们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繁琐的葬俗。
殡葬馆将尸体拉走了,我们也离开医院。我将苏爸妈送到宾馆,给他们买了晚饭。
苏的爸爸和妈妈
在殡仪馆,安德森拿来了苏生前的照片,照片里苏笑得那么灿烂。
我们又看到了苏。我抱着她向她哭诉这几天的遭遇和心境,我问她安德森为什么那样对我们。恍惚中,我觉得苏好像在说话,她说她和安德森在一起很快乐。我的心软了,我想我们还是将骨灰留出一点儿给安德森。
苏被推到火化馆。我的苏就要被火化了,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摸不到她了,她要去那个冷冰冰的世界了。我晕倒了。
Sara
1、
安德森和苏父母的关系又缓和下来。安德森开车将我们带到他和苏的住处。在那里,苏父母看到苏生前住过的院子,看到她经常向他们提到的屋前晒太阳的兔子。苏妈在屋里捡拾女儿的遗物作今后留念。他们和安德森还一起品尝了苏生前包的饺子。
回到殡仪馆,工作人员递过来苏的骨灰。
机场,送别。看着苏父母抱着苏的骨灰盒消失在人群中,我心悲伤。
2、
这是我一个特殊的翻译经历。在这场经历中,我亲自目睹一个生命在加拿大逝去的整个后续过程,以及他们的父母亲经历的血肉分离的生死悲痛。这期间,两国文化及其不同的观念产生了一些矛盾,额外发生了彼此难以理的不愉快的事,也让我颇为感慨。
我不认识苏。我想像在这座城市离我不远的地方,有这样一个中国女孩,她曾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过,过着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的意外死亡让我和她的男友及其父母有这样一个近距离的交往和接触,我听到她的生平,包括婚姻、生活、工作、情感等各方面的信息,似乎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孩就站在我面前。可这样一个生命,却在这个乍暖还寒的美好春天永远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凄凉的故事。
苏的最后告白
我看着我的父母趴在我身边哭。
这是我和世界告别的最后一刻。
我被推进火炉。火在我身上燃烧,一点儿都不热,也不疼。
我知道安德森以后会有他自己的生活。我和他在一起曾经很快乐,我不后悔对他的付出。
2019年清明节那天,我的母亲抱着我回国了。我比婴儿都要小,躺在妈妈的怀里,我觉得很温暖。我活着的时候,让她操了很多心,现在,我死了,又让她如此悲痛。我只活了31岁,在人间走了短暂的一遭,还来不及对她们有任何回报,对此,我很内疚。
我的父母进海关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怀里抱着一个人。海关这边,站着我的安德森。生前,因为我,他和他们有这样一份连接,现在,招招手,他们告别了。他们以后还有连接吗?我不知道。
我不在的日子,愿他们都过得好。
现在,我已化成一个虚空的符号。我的魂魄也终于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