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煤炉的冬天

小时候,当哈口气可以看到白雾的时候,我爸就忙乎烧煤炉的事了。

早些年,有多早呢,估计得有二十年以上了,这还真是个暴露年龄的话题。烧煤炉的煤球都是自己做的,换如今时髦的说法那是DIY,在那个年代,只用三个字便总结了——“更便宜”。

挑个晴好的天气,煤末、泥、水,拌匀了,用个特制的铁工具,踩一脚煤泥混合物,推针管一样,挤压出湿乎乎的十孔煤球,半日功夫,200多个煤球铺了满地,太阳晒晒,寒气冻冻,收了水凝固成型,干透就成了烧煤炉的好燃料。

DIY的煤球,无法标准化,品质参差不齐,一旦煤泥比例不当,烧起来极费力,所以逐渐再也没人自己做煤球了,入了冬,便通知煤球店送一车到家。那种通知,没有电话更无短信,只顺路过煤球店,自行车或摩托车踮脚停住,朝店里吼一声:“哎,晚上送200个煤球到家里!”“好!”干脆利落,哪有什么货比三家的矫情,也无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的冷漠,满镇满街就没有不认识不知道的人,充满了信任,什么好评、中评、差评、追评、晒单,统统见鬼去吧!

我爸既不怕冷,又极畏冷。他年轻时冬天一身夹克即能度过,极能抗冻。入了冬,他每晚都要喝一杯烧酒,饭后还去浴室泡一晚温汤,去尽乏气和寒气。煤炉,是冬天家里不熄的热炉子,七八个热水壶永远都是满的,随时都能喝上热水。到了傍晚,我爸总要在炉子里煨一些吃食,有时候是炸过的臭豆腐加调料放汤里细炖;有时候是鲫鱼加了黄豆烧得酱油香气四溢;还有时候是冬天的萝卜汤,或是羊杂炖了汤扔一把香菜进去,喝一碗整冬的寒气似都驱散。我最喜欢入了腊月,家家都磨好了豆腐,这时候是吃鲢鱼头的好时节,煤炉炖上两小时的鱼头豆腐汤,白如牛奶,喝一口似凝脂般醇厚。

那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里,我爸在煤炉上细心烧制的食物,不但温暖了全家人的胃,也让我成为一个不怕冷的小孩,虽然瘦成竹竿,却只穿薄薄一件毛衣便可过冬,哪怕冰棱挂满屋檐,在活力四射的年纪,但求用少一件衣服来换得多几分伸展的自由舒坦。

临睡前,煤炉上的最后一壶热水,被用来清洗一天的疲乏,家人围坐在木头箍的圆盆边,边泡脚边添热水还要聊些家常,直到脚底泛红,浑身发热才结束。如果武侠小说中描述的神功内力真的存在,我想大抵就如泡脚到极致境界,一股热气由头顶冒出缕缕白烟。当然,我的头顶从未冒出过白烟,遍阅武侠小说,却没能找到武功秘籍,也从未有过入深山偶遇遁世高人的奇遇,让梦中少年徒留多少遗憾!

终于,要封煤炉过夜了。这也是极有讲究的,新换上的煤球得烧得不紧不慢,用铁皮把风口封上,还得留恰好的缝隙,完全没了空气,炉子半夜就灭了;缝隙太大,煤球烧尽又支撑不到第二天清早,所以封炉子这活多半还是我爸来做。过夜的煤炉是烘鞋垫手套袜子的好工具,围着煤炉缠上一圈皮筋,把小东西挂上去,一夜过去便又干又脆,而煤炉上的那壶热水,让冬天的早晨不再缩手缩脚,一把热毛巾上脸,整夜的梦中桃源被驱得干干净净。

父辈们,会种地、会侍弄鸡鸭鱼猪牛羊、会盖房子、会造家具、会修理水电、会变腐朽为神奇……他们的无所不能让我好生羞愧,只会上班敲键盘的人生实在是一种失败。

烧煤炉的冬天,在记忆里充满一种秸秆燃后的烟火味,带着一层暖,让人心里肿胀着幸福感,如今想起,是那种似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握不到的如影随形,永远在,又永远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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